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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传奇前传
文 舟
楔子
东汉末年,中国历史上发生前所未有的浩劫。奸臣董卓乱权,残暴不仁,天怒人怨,群雄并起讨伐。公元192年,董卓身死,才华横溢的尚书蔡邕因一声叹息被司徒王允处死。继而董卓部将李催、郭汜以报仇为名占领长安,争相挟持献帝而发兵互斗,洛阳大火,宫室皆被烧毁。李、郭从西凉带来的士兵多为胡羌,趁机烧杀抢掠,人头挂满马鞍。
那一天,年幼的献帝趁乱逃出魔爪,像乞儿一般立于荒野,文武百官野狗一样趴在路边的草丛里朝贺。
献帝放眼望去,满城都是蒿草,断壁残垣下尽是尸首。整个洛阳城只剩下百户人家,不分贵贱皆以草根树皮为食。茫茫天地,奸邪四起,昔日繁华的汉都如今竟像是人间炼狱一般。自己身为天子,多日以来吃的都是腐肉朽粮,侥幸未死,还不知道他日如何。
太尉杨彪启奏说:“现在曹操在山东,兵强将盛,不如宣他入朝辅佐王室。”
曹操?曹操是好人么?诸侯只要见了玉玺就抢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顾大义。自己虽为天子,说到底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乱臣贼子当作宝物夺来抢去,奇货可居,几易其手,谁抢到就如同抢到天下一般。
天空的晚霞是何等悠哉、奇伟,夕照彤云排开天际,看上去就像一匹雄壮的天马。究竟谁是我汉室的宝马?驮着我上那九霄而去,永离这凄惨的世间!献帝掩面,纵声大哭。
哭声传到天空,天空中的怪云被落日所映,渐渐变得彤红。突然间群马嘶鸣,响彻天际,整个天空都变成火一般的颜色。罡风四起,那天马一般的云裂开来,分作十二匹骏马,匹匹神俊非凡,嘶叫着分往十二州而去。文武百官无不大惊失色。
“此天应我!”年幼的献帝悲喜交加,以手指天,饥寒交迫,饿昏在地。
建安元年,曹操将献帝接到许县,重建朝纲。一时间气象一新,混乱的世道一变,就好像挣扎于危崖的车轮终于被一块石头稳住。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人们在仓皇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缕安居乐业的曙光。
手足情深
因为是在兰州生的,所以叫什伐兰,而后跟汉人一起在凉州生活,改名叫马兰。汉室兴衰,原本都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马氏一族,就是那草原上的风儿,随心所欲地生活。
“听说汉室气数皆化作天马,分十二路投十二州而去,世人称之为建安天马。”马岱头系方巾,捧着一摞书简,倚树坐在树阴下,感慨万分,“不知我凉州天马,今在何方。”
“管那些虚无缥缈之说作甚。听说中原美女极多,什么貂蝉、二乔,都是倾国倾城之色。什么时候南下抓来当老婆,多收罗一些,我们兄弟一人一个,这才是实际的。”马超如是说。
马休、马铁年纪尚幼,却都一脸顽皮,一本正经点头道:“嗯,欲求娇妻美妾,须下江南。”“不听他们的,不听他们胡说。三哥,三哥,我给你唱歌。”马云鹭撒娇般用力摇晃着结实的手臂,晃的却不是自家的亲哥,而是一边的马兰。她大声唱道:
“暖日策花骢,芳草惹烟浓。
翠袖依墙立,雨色为君青。”
歌声豪迈,将歌词中一份小女儿情怀也冲得理直气壮,在草原上远远传开来。笑颜如花的女儿走出闺房,豪放起来竟也不让须眉。
“咦,是江南的小调嘛,”马超意外道,“小妹你何时学会的?”
“什么江南小调。”马云鹭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大哥你窑子逛多啦,就爱听些靡靡之音。这是大才女蔡琰所谱的《花间赋》哎,曲意清高,大哥你不要把我当成跟你一样。三哥,三哥,我唱得很好听的对吧?”
“唔。”马兰点了点头,眼睛却径直望着辽阔的草原上,那一大群野马,仿佛那群野马有什么魔力,一直吸引着他。一张宽厚的自狼皮垫在臀下,马云鹭为了坐在上面,便硬和他挤在一起。
马云鹭又羞又急,推搡道:“三哥你有没有听我唱啊?”
“唔。”马兰还是那副模样。“哈哈!”马超作怪大笑,“小妮子好不容易学了首情歌,唱给人听,结果却白费劲呢!”“你胡说什么!”马云鹭大怒,抓起马鞭掷过去。马超龙腾虎跃,自然是没有打到。
马超刮脸羞她道:“曲意清高的歌被你唱得这么理直气壮,唱了半天,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啊?说来听听。”
“这都不懂。切!”马云鹭扭过头不理他,脸却无端有些羞红了。
“那些中原的歌赋我是不懂啊。”马超伸过一张讨厌的脸,故意激她道,“大哥诚心求教,小妹你说给我听,什么雨色为君青,是什么意思啊?这雨,怎么会是绿的呢?”
“就是……”“就是什么?”马超伙同众马家兄弟将脸凑过来,静待下文,连素来稳重的马岱都凑过头来。马云鹭哼了一下,脆生生道:“就是说,草原上的雨啊,就是绿给你看嗒!”
马家众兄弟闷了片刻,突然齐声大笑。马超用力捶地,马休、马铁在草地上打滚,一连数滚。马岱亦大笑流泪不止。
“你们干什么?”马云鹭气得大叫。“就是绿给你看嗒?”马超学了一下。复又笑翻在地。众人除马兰皆狂笑难止。
“还笑!打死你!”马云鹭扑上去与马超扭打,马超抱头翻滚,犹自怪笑。马云鹭面红过耳,跺脚道:“不理你们啦!再也不理你们啦!你们都欺负我!”说罢便要自树后解开缰绳,骑马离去。
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马铁来不及站起,慌忙爬过去揪住她的腿:“姐姐,玩笑而已,不要生气。”
“小妹,你甚可爱。”马超扶住马云鹭的肩头,将她强拖回来。马云鹭“哼”的一声,扭头不看他,跪坐在马兰身边,扯着马兰的衣袖说:“只有三哥对我好,从来不欺负我。”
马超立即抬脚轻踏在马兰的肩头,并起二指,道:“我看江南美女,可以少抢一人。”众兄弟又是忍不住捶胸顿足大笑,马云鹭大羞,四下用力追打众人。
夕阳西下,辽阔的草原之上,巨树长阴,马家兄妹五男一女席地而坐,浮云万里,芳草为席。数以千计的野马群如洪水般恣意奔腾驰骋。家养的骏马则解缰卸鞍,自食青草,信步于旁,时而引颈长嘶,时而摩擦主人脖颈,构成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大伙儿虽不说话,却爱煞了此时此景。
马家六兄妹,在这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马超、马休、马铁乃是凉州太守马腾的三位公子。马超是老大,人称“锦马超”,神威天将军,出了阳平关,就没人打得过他。马云鹭排老二,是马腾掌上明珠,虽年方十六,已经是这凉州内外盛传的天仙一般的美女。长得美不说,弓马娴熟,一身武艺。西凉众将已被她打遍,除了大哥马超之外,马上交锋未尝遇到过二十合以上的敌手。求婚的人四季皆有,马腾溺爱女儿,一律不肯。马云鹭性情豪放,就像是这草原上的云,普通的男子也降她不住。
马岱是马家表亲,在兄弟中年纪仅次于马超,也最稳重。除了武艺高强之外,兵书战策无所不知,马腾最为倚重,带兵操练,或是治境安邦之事,都巴不得交给他去做。
至于马兰,就很复杂了。
马兰之母乃是羌人,与马超之母为同胞姐妹。父亲是牧马之人,祖上乃是大月氏贵族,赐姓什伐,其族人专为月氏王驯养宝马,后流落至西凉,在金塔河畔放牧,费数代光阴,建一巨大牧场,取名为旦马牧场。在凉州地界,牧人提到旦马牧场,那就如同提到自己的主人一般。
马兰本名叫做什伐兰的,“什伐”,在月氏语里面,就是“马”之意。
马是好东西呀,世界上的珍宝堆到一起,也无法跟马相比。马就是天神赐给人们的腿,一匹好马是可以终生信任的好伙伴,马蹄的声音里,寄宿着骑者的精魄。爱马死去了,就像是断了腿一般痛苦。这便是什伐家世代相传的祖训。而“什伐兰”,除了生在兰州外,字面上也有生为“蓝色宝驹”的意思。
马兰是很喜欢“什伐兰”这个名字的,但是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姜凤带着他去了凉州城,要他在那里读书习武。母亲千万叮咛,最重要的,是识汉人的字。他亲眼见到,汉人是多么强大。这种强大不在体格上,而在于精神、文化、技术各个方面。汉兵拿一把汉刀能砍死三个胡人,汉人的刀砍胡人的刀跟砍木刀一样。马云鹭系着个红头绳扒着马府的门框看着他的时候,他想,就连汉家的女孩,都长得那么好看。
马超大他好多岁,穿着让他羡慕的绸衫,跑来拉着他的手说:“我们都姓马,既然‘什伐’就是‘马’的意思,足见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你干脆就叫马兰,这样我们听上去就是一家人了。”
马超声音恳切,马云鹭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就答应了。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了马家兄妹团伙的一分子,一起玩骑马打仗。马超是大哥,马岱行二,马兰就是老三了。马云鹭排老四,马休老五,天天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待他最亲,三哥三哥地叫,加上马铁,马家六兄妹终日一起习练弓马枪法。
马超相貌俊秀,只看脸面像个白面书生,却天生力大无穷,尽得马家枪法精妙。马兰在箭法和骑术上独占鳌头,似乎是胡羌血统的天赋所致。马云鹭虽是女孩,脾气却甚为倔强。从小跟着哥哥们跑,弓马枪刀,样样都不肯输给别人。马腾教育子女甚为苛刻,外出征讨作乱的羌胡,都会带几个年龄大些的同去。不出几年,六兄妹便已经名震边陲。
随着年龄增大,兄弟感情日深,昔日的竹枪变成了点钢亮银枪,昔日的小妹马云鹭,也变得像大姑娘了。
“三哥,这些马有什么好看啊?还不是天天看吗?少看一会儿好不好?”此刻,马云鹭挡在他面前,挥舞着手臂跳来跳去,干扰他的视线。她的腿长,自幼骑马,一双长腿长得健美结实,此刻跳来跳去,正是为了秀秀美腿。
马超还未闹够,煽风点火道:“美人易求,名马难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但宝马良驹万中无一,岂是美人可比。故而你三哥只爱宝马,不爱美人。”说着从马兰身边走到马云鹭身边,“正好十步。”
马云鹭女孩儿家,脸上如何挂得住,当真火了。“你?!”恼羞成怒中腰刀出鞘,白光一闪,卷向马超腰间。马超意料不到,大惊中后退数步,才发现马云鹭用的刀背,将他抽得腰际生疼。
马云鹭寒着脸道:“日后休做我兄。你近我十步之内,我必杀之!”
马家兄弟都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二人。马超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收场。却见马兰“嘘”了一声,轻轻说:“你们不要吵。”眼睛却是望着马群。马云鹭大哭:“三哥……”不管她如何吵闹,马兰始终看着马群。难道她连那群马都不如吗?
“小妹。”马兰将马云鹭拉至身前,一指马群,“你看那匹白马。”
马云鹭正在气头上,只想听听贴心的话,一听“马”字就想发飙。谁知无意中一瞥,满腔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一匹小白马游走在马群外缘,体态匀称,长鬃如浪,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最要命的是一对马耳藏于茂密的鬃发之间,看上去机灵非凡,虽为野马,却无一丝野气,通体祥和,就像一只大个儿的兔子一般惹人喜爱。
“我追踪这个马群有数月了。”马兰说,“去年腊月里从祁连山那边跑来的,游走于金塔河以北草甸。短短一个月里,旦马河套草原上所有的野马群都俯首称臣,马群浩大,前所未见。头马必是异种神驹,只是我一直找不到头马是哪一匹。”马云鹭欢喜道:“是这匹么?”
马兰失笑道:“不是。这匹马还小,不到两岁吧,背软不能骑。看上去祥和老实,但脚力不错,最主要是机灵。如果抓来,一定很善解人意。不过这匹马年幼,好像天生胆小,要做战马,恐怕不好。”
“我要嘛,我要嘛!”马云鹭眼睛只望着那马,一瞬也不瞬,手揪着马兰的衣襟扯个不停,“我骑着走亲戚去,哥哥去抓来给我!”
马家兄弟都是暗笑,方才还剑拔弩张,见到那马,一下子全忘了。马兰此举甚妙,一下子便将马云鹭烈火一般的性子制得服服帖帖。
马岱在背后轻轻一推,马超会意,飞身上马,纵缰直奔马群:“小妹稍候,为兄去抓来给你!”
马云鹭应道:“别伤着它!”言语之间,对刚才的事已经全忘了。
马超大喜,全力催马。他胯下的乌骓是旦马牧场精选出来的良驹之首,比寻常马匹高壮得多,知道主人心意,闪电一般向白马冲去。那匹小白马刚从马群里出来探奇,正东张西望,见到乌骓直奔自己过来,吓了一跳,慌忙逃入马群。那乌骓本是马中之王,一声长嘶,挡路的野马都吓得夹着尾巴闪开。
马超为了讨小妹欢心,非要抓到这匹小白马不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向那小白马的马背,大手向马鬃扯去。谁知那小马确实聪明,突然便是一钻,从两马缝隙之间强行挤过。马超本已跃到它背上,胯下一溜,却又被它逃走。马超落在地上时,马蹄交错,马家兄弟在远处看见,都是紧张得大叫。
马超气恼中爬起来徒步追赶。一匹大马拦住去路,对他撩蹄猛踢。马超一把便揪住马蹄,反而将马掀翻。那健壮的马匹,在他面前竟无力气可言。乌骓赶上来,马超一跃而上,对小白马穷追不舍,再度扑过去。小白马故伎重施,突然跃开。马超一声大叫,用手拽住一只后蹄,被马拖着甩来甩去,陷入马蹄之间。
马家兄妹都惊叫着上马赶来,只见白马盘旋中卧倒在地。马超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小白马竟被他用腰带捆上四蹄,整个抱了起来。
“小妹!你的马!”马超抱着马跑了几步,因为失去腰带,又看不见前方,突然绊倒,甚是滑稽。
马云鹭飞身下马,心疼道:“我的马!”
小白马无辜地伸长脖子躺在地上,四蹄向上,被捆成一团。马超在地上呻吟,马云鹭只是不管,就跟没看见一般,心疼地抚摸着马鬃。那马咴咴叫了几声,甚是可怜。马云鹭怨道:“你看你,你看你,摔坏我的马儿啦!”
马超四肢垂地,作可怜状呻吟道:“小妹,我也甚可怜。”马云鹭应道:“你还未死啊?”心中其实甚美,早将兄妹间的一点嫌隙一笔勾销。
一团乱影突然如乌云袭来,罩在马云鹭头顶。马家兄弟齐声大叫,马超一眼瞅见,不及说话,也来不及站起,手足并用,扯着马云鹭向后便滚。巨大的马蹄落在马云鹭方才所蹲之处,继而不停地落下来,追逐着二人。马超扯着马云鹭一连滚出数丈开外,一时间眼中所见都是马蹄。一匹野马牙齿锋利,几口便咬断捆于小白马蹄上的腰带,带着它仓皇躲入马群。七八匹体形巨伟的野马却排开一个半月阵,追逐上去,将马超和马云鹭围在当中,张口便咬,提腿便踢,奔踏攻击,极有次序。
马超大怒,挥拳欲打,突然侧面蹄影纷飞,逼得他翻滚躲避。还未站稳,一马直撞,封他后路,将他踏翻在地。群马乱蹄齐下,马超魂飞魄散,拼力闪避、爬滚于马腹、马腿之间,稍有差池便会命丧蹄下,只觉平生凶险之事莫过于此。
“大哥!”身后传来马云鹭害怕的呼喊声。马超回身一把抓住马云鹭小腿,托着脚掌举起来,奋力向外一抛:“快走!”
马云鹭踏着兄长手心,借力跃起两丈多高,落向圈外。在空中时听见惨叫声起,回头一看,马超身中数蹄,被群马踢得犹如风中稻草一般。一只马蹄高高亮起,向外猛踹,正蹬在马超额顶。一声脆响,马超头上的发冠高高飞起,身体直挺挺倒下。
“大哥!”马云鹭一声尖叫,失去平衡。眼看便要平沙落雁,将美臀摔成八瓣,一只手臂将她拦腰抱住,顺势甩至身后马背,正是马兰。
马云鹭惊魂初定,已安然骑在马上,手仍死死揪着马兰的手臂。她落下冲力较大,那马虽然强壮,却也吃不住力,卧倒复又站起。马家兄弟大声呼喝,打马冲入野马群中,将野马与马超强行隔开。马超的乌骓见主人倒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踢了马超的野马逐开。两匹马伸颈互咬马鬃,翻腾跳跃,马蹄纷飞,马铁趁机下马,将马超拖走。
马休赶开野马,回身叫道:“大哥伤势如何?”
马铁将马超扶上马背,马超昏沉沉之际说不出话,犹能扶住马鞍。额头上一个深紫色的马蹄印子,却好像没什么大碍,马铁于是高声回道:“没事!”
说话之际,却听马休一声惊叫。群马奔腾,一匹野马对马休所骑的马儿又踢又咬。他的马性格柔顺,慌张之际将马休甩落马背。马休年幼,没有马超那样的力气和武艺,吓得手脚无措,马兰纵马冲入马群,像拎一只羊羔一般俯下身揪住腰带,将他一把拎走。他胯下之马耐力顽强,负有三人重量仍奔跑如飞。那匹剽悍野马在后猛追,用嘴猛咬坐在后面的马云鹭。马云鹭大骇,挥鞭用力抽打马脸,才没有被咬下马来。那马挨打后,眼神更加凶狠,在后面穷追不舍。
马岱见势不好,伸手取出绳索,打成活套,追上去飞出,套在那匹野马颈上。那马剽悍之极,竟用嘴咬住绳索,猛力拖曳,反将他拖得摇摇欲坠。马铁赶过来揪住长索,合二马之力,奋力一拖,那野马应声倒地,直搅得尘土飞扬。正待欣喜,马嘶之声此起彼伏,数以百计的精壮野马犹如疯了一般,反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马铁情急之中挥鞭猛抽,那些马中鞭只是忍痛退避,却不逃走。世上只见过人骑马,哪里见过马欺人?吓得马铁几乎便要哭起来:“这些野马都中邪了,都中邪了!”
“欺人太甚!”马岱情急下为了保护弟弟,抽出刀来。不抽还好,刀光一闪,那些马竟然同时转身,奋起后蹄齐踹。人马嘶鸣声中,马岱、马铁两兄弟同时坠马。马岱长刀脱手,口鼻溢血,仍将弟弟掩在身下,大叫道:“想不到我兄弟今日命丧蹄下!”
群马却突然安静下来,引颈观望。空气中传来一股极浓的硫磺之气,闻了令人作势欲呕。只见马兰下马立于上风处,左手前伸,掌心浓烟滚滚,也不知道在燃烧何物。众野马闻了,竟都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马岱慌忙拉着马铁夺路而逃。在那烟中,就连自己的马匹都跟中了魔一般,拉扯不动。
“三哥!”马云鹭奇道,“这是什么?”“麒麟烟。”马兰盯着马群,在其中仔细寻找,说道,“你们先走,送大哥去火镜先生那里疗伤。”
“一群马儿又能如何?”马云鹭急道,“我不走。”
“嘿。”马兰闻言莞尔一笑,“那好,云妹跟我一起等着看头马。”
“好嗒。”马云鹭将马缰塞在马岱手里,“马匹不够,哥哥带大家先走!”“我怎能放心留你们二人在此?”马岱急道,“要走一起走,回去调集军士,将它们一网打尽。”这群马灵异至极,就好像日常操练过阵法一般,便是军中驯养多年的军马也做不到这般默契。
“别啊,我这金塔河套地区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才有这么大的野马群安家。”马兰却笑道,“要走快走喽。我的麒麟烟要烧完了。”
马岱几兄弟不肯,纷纷叫道:“要走就一起走!”
马云鹭好奇地望着马兰手中,浓烟滚滚不绝,丝毫也看不见所燃之物是什么样子,问道:“三哥,不烫么?”
“你试试看。”马兰要马云鹭将手伸出来,高高举起,将手中之物倒入马云鹭掌中。马云鹭只觉得掌心暖暖的,一团轻软的东西,感觉似是圆圆的大号羊粪一般,忙问:“这麒麟烟究竟是什么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魔力。”
“我也不知,据说就是麒麟的粪便。”马兰答道。麒麟乃是万兽之王,掌大地之灵气。百兽闻其气味,无不慑服,故而马群也慑服了。
“哎?”马云鹭闻言却将手一缩,尖叫道,“真的是粪便啊?”喊叫中早将麒麟烟丢在地上,用力擦手,闻闻有没有难闻的气味留在手上。
“别丢……”马兰阻拦不及,只见那烟落在地上便灭了。
草原上原本空旷,风一吹,麒麟烟的效果散去,野马群躁动起来,就如波浪般在四周滚动。先前那几匹桀骜的高大野马奔出来,望着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只因为麒麟烟在近处还留有一丝残余的气味。
一声惊天的马嘶突然从马群后方响起,所有的野马都慌张地挤作一团,马群太大,从边缘滚动起来,后面一匹逐着前面一匹,向一边跑开。一匹火一样的骏马乘着晚霞,出现在地平线,摇动着长长的马鬃,向这边跑来。天空中不知何时堆起了火烧云,天上一团火,地上一团火,转瞬之间便已经到了眼前。
自己的马都逃了回来,咴咴叫着,向后躲闪。众兄弟几乎便勒不住,带得向后退出数丈之遥。马云鹭张大了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马兰却“咦”了一声,微微一笑:“这马王居然是母的。”
那匹马来到近前,不知道是霞光之故,还是天赋异禀,眼中竟闪动着火色。马兰定睛望去,那马浑身上下一团火红,毛发边缘在落日余晖中一片金黄,好一匹不折不扣的火驹!牝马终归体形小于牡马,虽然神像,体形却并不算大。正因如此,平时刻意藏在万马群中,极难发现。
此刻那些高大的野马都长嘶着让开来,因为麒麟烟的气味而不敢跟随。那匹火驹轻轻打了个响鼻,一蹄踏在草丛中的麒麟烟上。
马兰大惊失色,万兽皆惧怕麒麟烟,这马竟然不怕。
马岱咬牙道:“谁还有套索?我们齐心合力,抓住此马,献与父亲!”
话音刚落,那匹马双眼圆睁,一声嘶鸣,向前猛跃。一团火光瞬间从它蹄下炸开,耀出万道金芒,席卷平冈。众人都惊得大叫,漫山遍野都是火光,再也勒不住胯下的战马。那些马恐惧中狂跳不止,撒腿便跑,胆小的马竟是屎尿齐流,腿软得卧在地上。
“快跑!”六兄妹尖叫不止,好在还有三匹马能用。马兰带着马云鹭,马铁带着马超,马岱带着马休,一起落荒而逃。马云鹭回头看时,草地上一片焦黑,残烬带着火光飞起,那马站在火烬中任由他们逃去,火烬如萤火飞旋,长鬃似烈焰燃烧。天地之间,一片金红。
“妖怪!”马云鹭骇道,“是妖怪啊!”
马岱悚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建安天马?”
马云鹭略带哭音:“什么天马,是妖怪,是妖怪!我们快走吧!”一面说着快走,一面其实心中仍想着那匹好看的小白马,郁郁寡欢。
马超趴在马背上呻吟,周身上下挨了数蹄,意识昏沉。众兄弟为他脱下衣服检查,伤势却无大碍,果是天赋异禀,骨头都不曾折断半根。只是脑袋挨了那一下,导致神志不清。危险过后不再害怕,马休、马铁小孩心性,都兴奋起来:“今天好玩,真是不虚此行!”
马休扶着马超:“大哥的头难道是铁做的不成?那银冠都被踢扁了。那马如此厉害,怎么才能抓到呢?”
“抓它干吗?”马兰笑道,“让它去吧。这样的神马,应该供奉起来才对。”说着,心思仿佛与那天马一起驰向天边,不畏山高水险,只恨草原不够辽阔。 身后万马相随,平生之愿足矣。
“就这样算了?”马铁嚷道,“三哥,我们回去带上兵器,多带些人马,再来抓它!就算抓不到,也要将这群野马教训教训,给大哥报仇!”
“别啊。”马兰说,“我凉州骏骑名扬天下,全靠这群野马。”
真正的好马,都是与狼群日夜搏斗,磨炼出来的。牧场里的马品种虽良,三代之后便会失其根性,后代的脚程、速度都会越来越差。故而真正的马场,百里之内须有野马群,能时常捉拿良种、驯养交配才行。眼下金塔河以北,东至祁连,所有的野马群都被这一匹头马收服,群落之大,前所未有。万一赶跑了它们,这方圆百里的牧场都不用混了。
马休气道:“三哥只顾马匹,却不念兄弟情谊!”说罢打马狂奔,带着马超直接向武威城方向奔去。
“马休!马休!”马岱放心不下,只好追了上去。
“哎!”马兰张口欲言,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三哥不用担心。”马云鹭说,“他就这脾气。过两天大哥没事,他也就好了。”“不是啊!”马兰将马慢了下来,“他那匹草马耐力本就不好,驮着两个人,还被打着狂奔,此去凉州有百里之遥,马休必不记得让马休息,不累倒也非掉膘不可。要养回来,少说得有半年光阴。要说那匹草马废了也就废了,乌骓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良驹归良驹,不能这么骑啊。刚才跟那野马撕打,已经出了层透汗,现在又追着去了,恐怕也要掉膘。”说着,从马上跳了下来。
马云鹭迟疑问道:“你干吗下马?”
马家兄弟已经跑得只剩黑点儿,大草原上,只剩下他二人。马超与马兰有姑表亲,马云鹭跟他可是既不同宗,也不同姓。马云鹭父母都是汉人,马兰实际上是月氏人与羌女所生的胡人。胡人性情粗野豪放,男女之事素来野蛮,马兰要是出其不意把她强行推倒在这大草原上……马云鹭的脸蓦地红了,火一般的晚霞映着她的俏脸,娇艳不可方物。
却听马兰道:“跑了得有三十多里了吧?不下来捎捎马,我的马岂不是也要掉膘?”他用手拍拍马颈,那马毛上结满白霜,都是汗透之后析出的盐分。
忽然马云鹭又羞又气,鞭子没头没脑抽下来。
马兰用手护着脑袋逃开,鞭子在手背上叭叭作响。马兰惊道:“干吗打我?”却见马云鹭用手一扯马缰绝尘而去,直跑出百丈开外,兜转马头,远远嚷道:“你自己走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打马而去,丢下他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草地里。
“我的马啊!”马兰追了几步,想想追也没用,便笑了起来。女孩儿家的心思,可比这世上的马难懂多了。
此去旦马牧场还有三十里,天可就要黑了。马兰想起马云鹭唱过的歌,于是带着胡腔,高声唱了起来。虽然不见得调门都对,在他想来却也不会有太大分别。
他扯着嗓子吼道:“暖日策花骢哎,雨色为君青嘞。”刚唱了两句,远处跟捣乱似的响起两声狼嚎。要是那个什么大才女蔡琰听见了,一定会很郁闷。不知道这位蔡才女是什么朝代的人,是否尚在人世。
天马降世
“当今天下,乃英雄之天下,主公却非要我去找什么建安天马?如此小看老夫,却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之事,真令人齿寒。”
兰州城里,一老将正愤愤然说着,将桌子上的酒碗都捶得跳了起来。此人年过五十,须发见白,却精神矍铄。他身穿鱼鳞铠,背后背着一张铜胎大弓。不说那弓看上去分量甚重,比寻常的弓要大上许多,单是那件鱼鳞玄铠,由三千片铁甲片密密麻麻缀成,少说也有三十多斤。从中原来凉州地界路途遥远,此老将却丝毫没有疲惫之色。
“黄老将军,不要气恼。”随他同行的人纷纷出言劝阻,“主公要做何事,我等尽力去做就是了。主公要买马,我等寻找良驹便是。”
老将怨道:“购买军马是假,寻找天马是真!你们不明白么?”原来此人是荆州刘表帐下的老将黄忠,奉命前来凉州买马。
“小二!”黄忠伸手,将小二一把抓住,“凉州地界,哪家马场最大,马匹最好?”小二吓了一跳,对此话题颇为忌讳,只是被他抓住又不便不答,只得含糊说道:“哪家马场的马,也不能卖给你们啊。”
“既开马场,怎能不卖马匹?”黄忠怒道,“你岂不是欺负我等人地两生?还是说,想要借机勒索钱财?”
“你,你这人……好生无礼!”小二只觉得手腕被他抓得生疼,想要挣脱,却丝毫也挣不开,不由得大惊失色。一些客商打扮的人一直在临桌偷望着他们,此刻起身走过来,行礼道:“黄老将军请了。”
黄忠见这人四十岁上下,似是山东人士,头裹青巾,身着锦袍,虽然身材微胖,但是神情干练。其同行之人都是精壮男子,携带武器、行囊,正是长年奔走在外的行色。只因来到这荒凉边城,满眼都是羌胡士兵与放牧之人,民风粗犷,终于遇到有人以礼相待,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于是松开小二,回礼道:“请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们乃是贩马之人。”那人笑了笑,对黄忠说,“贱名侯成,此来凉州,目的与将军相同。因常来购马,关于凉州之事,在下还通晓一二。”
黄忠连忙伸手请他落座,吩咐满酒,与众马商合桌共饮。端起酒杯豪饮了两口,那人对黄忠说:“将军可知武威和张掖、酒泉、敦煌并称‘河西四郡’,汉人与羌、氐、杂胡各族混居,其中大小马场有上千之多?”
“自是知道。”黄忠说,“凉州骏马名扬天下,故而我家主公才遣我来购买军马。”侯成道:“只可惜凉州年产骏马十万,却无一匹可以卖给将军。小二方才之言并非有意轻慢。”
侯成的话令黄忠吃了一惊:“我荆州虽然不曾买过,但是河北袁绍,山东曹操,军中的凉州马匹数以万计,还少买了不成?”
“那是过去。”侯成放下酒杯解释说,“直到前年,马匹还随心交易,只要付得起钱财。但是今年,却是一匹马也不许卖了。”
“这是为何?”黄忠急道,“我持有我家主公书信,远来此地,难道连匹马也买不得?”“如今袁曹之战一触即发,军中急缺马匹,正是抬高马价的良机。”侯成笑笑,“太守马腾却下令,一匹马也不许卖往关内。小人愚鲁,不知所为何故。”
黄忠沉吟道:“想来,若卖给曹军,袁绍必怒;若卖给袁绍,则曹公必怒。”他抬起头,望着侯成,“既然如此,侯兄专门贩马之人,为何还来此地?可是有熟悉的门路?”
“非也。”侯成苦笑,“其实我所觊觎之马,绝非良顺牧马,乃是这辽阔草原上的野马,回去杂交。”。“野马?”黄忠愕然,随即高兴起来,“侯兄若抓得野马,我用重金购买便是。”
“此事颇难,我等只怕也要空手而归了。”侯成面色稍有沮丧。
“这又为何?”
“凉州牧民,各族皆有。但是羌族、氐族势力最大。牧场之中,又以旦马牧场最大,所养马匹最为精良。但是旦马牧场放出话来,严禁私捕野马。场主马兰乃是太守马腾的侄儿,又有锦马超撑腰,谁也不敢得罪。凉州牧人对于此事,都是敢怒不敢言。若去捉马,万一被旦马牧场的人得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等。当然,若有将军帮忙,纵有意外,他们也不能留难我等。”
“岂有此理。”黄忠拍案而起,大声道,“野马无主,别人怕那锦马超,老夫却不怕!听说此子勇冠三军,若是碰到,我倒想会他一会,让他尝尝我的落日弓,然后再去拆了旦马牧场,教训一下那名叫马兰的小子!”他从背后抄出大弓,不瞄不看,张弓便射,箭去无声,酒馆对面的羌人旗帜随风坠落。“匡扶汉室,须看老夫这一箭。哈哈哈……”
“不!”侯成阻拦不及,回头看了看四周,小二、掌柜、店中吃饭的羌人、路上走的羌人,此时都在瞪着他们,脸上都有怒色。尤其是羌人,有的将手重重拍在桌上,有的从门外拥入,恶狠狠望着他们。侯成慌忙对众人说:“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快走!”
黄忠犹疑:“又是为何?”“快跑!”侯成说着,脸已变色,急匆匆将饭钱丢在桌上,仗着随行人多,拉了黄忠夺门而逃。
黄忠惊道:“一个牧马的小儿,怎会如此?”
在中原,贩夫走卒,放牛牧马,那是身份不能再下贱了。
“你射的是先零羌的旗子!那是千里之内最大的部族!马兰之母是先零公主,兰州羌人都以马兰生于此地为傲,等下便会有羌人来找我们的麻烦。”黄忠隐有上当之感,后悔道:“你不早说!我听他们都姓马,还以为是汉人!”
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就是他们!想要偷捕我们的马匹!还说要拆马兰大爷的旦马牧场!”
黄忠、侯成回头去看,只见一大群羌人,伙同一小队巡城的军士,手中拿着兵刃、绳索,为首的军士高声叫道:“定是阳平关内来的细作,给我站住!”这是文雅的,军士话音未落,大群羌人已不由分说举着刀冲了过来,口中高喊:“砍死他们!”
军士也道:“那就,砍死他们好了!”
众人各自保命,落荒而逃,在兰州街巷中四散躲藏。侯成原想利用黄忠,这时也只好摇头。黄忠拖着沉重的大弓,直跑得气喘吁吁,气得大叫:“想不到老夫也有今日!”一群羌人仍在后面举着刀子猛追不舍。
此时的马兰,却还在草原上游走。
天已黑了,胡狼在黑暗中嚎叫,一轮皓月将草原镀上银光。
马蹄声传来,马兰远远望去,只见火把连成一条长蛇,一队人马正在连夜赶来。想是马云鹭将马骑回了牧场,心里还是惦记他的安危,又要家里派人来接。只是带匹空马来就好了,何必这么多人来寻找,大惊小怪。马兰于是挥臂高呼:“喂!”
“是大爷!”马队立刻向他驰来,果是牧场里的人。驰到身前,马兰却愣住了,旦马牧场人马倾巢而出,人人顶盔贯甲,鞍上挂着长枪。为首的羌人名叫姬纲,在先零羌族内乃是颇有威望的大将,牵过一匹马给他,行礼道:“主母有命,请大爷连夜赶往胡杨林。”
“胡杨林?”马兰奇道,“天已黑了,母亲为何让我去那里?”
胡杨林位于凉州城西四十里,是先零羌的聚居地。汉人称羌族的首领称为“豪”或者“酋”,叫得多了,羌人自己也这么叫。先零豪在胡杨林设有城寨和祭坛,是羌人举行集会的重地。
姬纲抱拳道:“是大豪的意思。马腾将军从许都归来了,似有要事。明天一早,就要举行祭出大会。西羌十四族的大豪都被急召,前来商议大事。兹事体大,大豪不放心,所以要大爷立刻前去相助。主母早两个时辰赶去了,如今已经在城寨里等候。”
“何事如此紧急?”马兰虽然觉得奇怪,却不敢耽搁。
西羌十四族大豪都来,这种事情极其少见。只因羌人各自划地耕种、放牧,少许部族尚以掳劫为荣,抓了外族的人就当作奴隶,杀来杀去,许多氏族之间都有大大小小的仇怨。就算是婚丧、立嗣这样的大事,一族之豪来时,与他不和的豪酋便不来。十四族大豪齐来,马兰只记得一次,便是十年之前,董卓南下讨伐黄巾贼,先零豪趁机召集西羌诸豪与氐族、杂胡各部,组成联盟,推选马腾为大首领攻打凉州,终于平定河西,得到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那先零豪就是马兰的姥爷,马兰之母姜凤是先零羌的二公主,大公主就是马超之母。姜姓是武王后裔,在羌族是王姓,先零羌在河西地区正是最强大的部落。
马兰闻讯,带着人马连夜赶往胡杨林城寨。到达时已经是半夜了。
城寨里灯火通明,到处是巫师挥舞着狼尾围绕火堆起舞,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将有战事。先零士兵手持长枪重橹,站于哨塔与重要通道,迎接各个部族的首领。当煎羌、烧何羌、牢羌、当阗羌、沈氏羌、白马羌,这些比较强大的部族豪酋都已经先到了。营寨内到处搭建彩帐,帐口的门帘分别是不同部族的标记,站着各豪酋的亲卫。
马兰心中惊异,莫不是出了什么紧急的大事?他望向先零羌的大帐,一队汉军手持长戟,身着玄甲守卫在门口,正是凉州太守马腾的亲随卫队。
马兰下马的时候,母亲姜凤的卫士迎上来行礼道:“大爷,几位大豪在大帐里面等候,叫您来了就立刻进去。”
“是。”马兰不敢怠慢,豪有大豪、中豪、小豪之分,被称作大豪的必然是大部落的首领。河西其实羌族小部落何止百支,但是能称做大豪的,只有今天前来的十四位豪酋中的几位。
马兰提腿来到帐前,用手撩开门帘,忽然听见有男子之声在里面纵声大哭。一时间便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羌族善战,以病死为耻,战死为荣,是谁在诸豪面前如此大哭?抬眼观望室内的时候,正对上一羌族女子向他望来,穿着打扮都与他们先零羌不同。
见那女子甚美,内穿粉色小袖衫,外套小口狗皮袄,左侧开襟。羌族以狗皮为贵,她身上的狗皮袄毛长而柔顺,烛火一映,毛尖上一片金光。仅这一裘的价值便可轻易换得百匹骏马。此刻夜风清冷,她肩披一张大华毡,图案华美,世所罕见。一顶大头长裙帽,乌黑的长发自帽下披至肩头,结了许多发辫。年纪不大,鼻梁秀而翘,容颜秀美,神情却是泼辣之极,像是来找茬儿的。此刻见到马兰衣着打扮有些随便,鼻孔中哼了一声,有些轻蔑。
马兰不知她是何人,也没兴趣惹事,寻找哭声,却发现哭的人是姨丈马腾。姨丈骁勇忠义,不是极其悲痛之事,断不会在这里哭得如此伤心。此刻身躯起伏不止,手扶桌案,将一张结实的桌子压得咯吱作响。
马兰记得,姨丈前往许都朝贺献帝登基,出门已有数月,远道归来,有什么事能如此伤心?马兰一转念,难道是马超方才死了?按理说不会啊!情急中用汉话嚷道:“姨父,可是大哥出事?”汉话一出口,那女子神色更加鄙夷。在羌人眼中,汉人性格柔弱。马腾身份虽然尊贵,众人信服,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实在是弱者行径。
有人从身边拉了他的衣角一下,马兰扭头一看,却是马云鹭,也换了一身先零羌服饰。她是汉人家的女孩,此刻穿着羌甲,头上戴了嵌有白绒的先零头饰,英气中不乏妩媚,别具万种风情。她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对马兰抛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乱说话,然后扯着他贴墙角去见马兰的母亲。马兰会意,想来是马超没事。
出了大事,马腾本该带长子马超同来,但是因为马超被马踢伤,只好改带了长女。羌族在秦时,湟中大首领无戈爱剑进行改革之前,乃是母系社会。虽然现在继承权转为父系了,女人地位还是很高。许多部落都有过女酋,重要职位也常由女人担任。故而马腾不带次子马休,却带长女马云鹭。
姜凤神色凝重,见到爱子,不打招呼,只叫他站在身边,望着马腾。
只见马腾缓缓转过身,下嘴唇血肉模糊,竟似是自己用牙咬的,涕泪交流中,伤心之极,突然乱砸手里的东西,怒吼道:“曹阿瞒!奸贼!我誓杀汝!”
马云鹭低声对马兰说:“爹爹在国舅董承那里,见到了一张皇上咬破手指用血所写的诏书,好像是说,曹丞相待他很差很差。”
马兰疑惑:“很差很差?”皇上的文采也不怎么样嘛。
“是我这么说的啦,就是这么个意思。他把那血诏藏在腰带里面,才能瞒过曹操,交给国舅,恳请大家伙儿去痛打曹贼。听着挺可怜的。”
马兰点头:“嗯,是挺可怜。皇上跟姨夫是亲戚么?”西凉如今生活安定,汉帝如何,好像跟这里没有太大关系。
“不是。你!你个野人,唉——”马云鹭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家乃是大汉伏波将军之后,世代忠烈。你,跟你没法说啦。”
马兰怪道:“有人惹姨丈生气,我们去把那人砍死就是,伤心有何用。姨丈是我们共同推选的大首领,又怎么能为这点儿事哭成这样呢?”
马云鹭解释说:“就在刚才许都又有快马来报,说董国舅他们伙同太医想毒死曹阿瞒,不小心被人出卖失败了,因此被满门抄斩。曹操当着皇上的面,把皇妃都一起给杀了,所以父亲很生气。”
“原来如此。”马兰心道,皇妃跟着国舅一起遭殃,姨夫心疼美貌的皇妃,所以哭了。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太守和皇上的君臣关系具体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汉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啊。只是西凉这么多女人,姨夫还要不时地往中原跑。难道中原美女,胜过西凉这么多么?怪不得大哥马超时时刻刻想着去江南掳劫美女。
在他心里,实在是搞不懂为何一群臣子要世代忠于皇上,又不见钱,总得有点女人什么的好处吧?
大帐内环坐的都是衣衫华贵的一方豪酋,或老迈,或粗犷,跟马兰一样,面对马腾的样子,都显得很困惑。先零豪叹了口气,对他们说:“明天等十四部大首领聚齐,要统共商议的大事,便是联合我羌汉之力,发兵征讨许都。现下先知会各位大豪。”
先前那貌美的羌族女子突然用羌语大声讥笑道:“将军要杀汉相,去杀就是。何必叫我们这么多人来看你的熊样。你们汉人的蠢事,跟我们烧何羌可没有关系。”
马兰微惊,原来这女子年龄不大,却已是烧何羌的大豪。烧何羌实力仅次于先零羌,久居祁连山下,地灵人杰,女子皮肤细而白皙,秀丽而性情刁蛮,多出女杰,十豪中便有九位女豪,且以智计见长。祖上在羌族曾有“草原智者”的美誉,故而,烧何羌又叫做“女杰族”。这女子,想必是老女豪的孙女。
然而烧何羌与先零羌素来不和,只因为她们放牧为生,祖先曾想依附汉人,却又因为不和招致屠杀,若不是汉帝可怜他们,几乎灭族;先零羌却是半数耕种田地,在城里与汉人混居,互为友邻。所以烧何羌恨汉人,也恨亲汉的羌人。他们仗着骑兵剽悍,经常过境来抢劫粮食、马匹。遇到势单力孤的汉人客商,就抓起来当奴隶,待他们甚为残忍。
先零豪身边的近卫手中持有重橹(大型的木质盾牌),腰挎弯刀,对烧何羌素来不满,此刻见她出言不逊,暴怒中冲了出去,拔刀便砍:“比铜锣,对我家主人无礼!”
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阻拦已经不及。比铜锣一声冷笑,退了一步,那一刀就砍空了。她揪住肩头披的华毡一抽,卫士用橹一挡,突然啪的一声,重橹被劈成两半。华毡中竟藏有一把利刃!那卫士一声惨叫倒地身亡,从脸及腰腹一道血痕,鲜血狂喷,几乎被竖劈成两半。华毡顺势披回肩头,所有的人都看不到那兵刃是何模样,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华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织的,血珠抖落,比铜锣身上却滴血未沾。
“你!”马云鹭却大怒,从身后卫兵手中夺过长枪,一声娇喝,对比铜锣分心便刺,“看枪!”
比铜锣望着刺来的长枪,又是一声冷笑,左手扯住华毡的边缘一抖,华毡如盾牌般撑开,长枪竟刺不透!比铜锣的右手却变戏法一般亮出一把日月乾坤刀来,照定马云鹭直劈。马云鹭早有准备,单手持枪,另一手抽出腰刀迎去。两道华光撞到一起,发出一声脆响,马云鹭的弯刀已经断成两截。那日月乾坤刀不知道是何宝物,竟无物可挡!马兰自然不能看着马云鹭吃亏,抄起弓箭,闪电般对着比铜锣胸口就是一箭。
“住手!放肆!”马兰之母及时发出一声大喝。
姜凤的声音中,含有一种震慑心神的力量。马兰的箭射到半空,突然撞到铁壁一般转了方向,射穿屋顶呼啸而去。比铜锣和马云鹭都退了一步,彼此哼了一声,怒目而视。
姜凤说:“比铜锣,你今天是来找茬么?竟然对我们联合推选的大首领无礼。如果你们烧何羌决心退出联盟,大可不必来,现在就可以走了。日后汉人出兵屠杀你们烧何羌,我们也不会管。”
比铜锣瞪了马兰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帐篷上被射穿的洞,显然是心里记仇,继而对姜凤冷笑,傲然说:“你是王族大巫师,你厉害!”言下的意思是,现在我不敢惹你,但是当心哪天我宰了你。
“不要再吵了。”先零豪已经年过古稀,颤颤巍巍道,“我们是伟大的无戈爱剑的子孙,为什么联合起来做一件事都会这么困难。”
有人将地上的尸体拖走,地上都是血迹,却无人在乎。羌人崇尚豪强,族内除了杀人偿命之外,就再也没有明确的法律。族人为了首领的荣誉,这唯一的法律,也根本就不在乎。
马腾沉声道:“烧何女豪,如此说来,出兵攻打许都,你是不肯了?”
谁知比铜锣答道:“把马还给我,去抢汉人的东西我没意见。”
“什么马?”“别跟我装傻。”比铜锣大声道,“我们祁连的神马!现在跑到你们先零羌来!如果不还给我们,别怪我们烧何羌要翻脸的!”
“神马?”马腾刚听说马超意外被一匹野马踢了,就有人来要什么神马,登时面呈怒色。马云鹭叫道:“你有本领抓,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地方来?真是笑死人也。”比铜锣敏感得很,闻言便问:“你可是见过?”
马云鹭自知失言,把嘴一撇:“不知道,没见过。”
“汉人丫头,你作死?”比铜锣凤目圆瞪,日月乾坤刀腾地升起一道冷焰,不挥自鸣,在比铜锣手中跃跃欲飞。
马云鹭大骇,比铜锣显然是精通巫术的。她既无可以抵御锋锐之刀,又无可以制御巫法之术,心中畏惧,不由得退了一步。
“比铜锣!”姜凤喝道,“祁连的马我没见过,祁连的女人倒是厉害得很。”比铜锣秋波流转,将日月乾坤刀收入华毡之内,轻松应道:“厉害不在嘴上。”
“你少贫嘴。”姜凤厉声道,“今日之事且住,请各位大豪早些休息。明日正午开会,申时开火塘,在天神面前明志。不愿意的,可以先走,免伤和气。比铜锣,神马之事,明天再给你答复。”
夜过子时,各位大豪早已累了,听姜凤这么说,纷纷起身向先零豪与马腾告辞。比铜锣哼了一声,象征性施了一礼,自回营帐。出门之时飞扬跋扈,各族德高望重的大豪酋竟不敢与她这样的一个小丫头争路。
等到人都走了,马腾沉思半晌:“莫不真的是——建安天马?”
马云鹭急道:“姨丈,你不是打算把马让给她吧?”
先零豪奇道:“我族中良马数以万计,一匹马有何稀罕?若想借烧何羌骑兵,将马给她就是了。”
马腾再三转念,面有难色:“如果真是建安天马……则不可以轻易许人。”他坚决摆手道,“不行,此马命系我大汉之气数,必须归我州府所有!此马出现在我地,乃是天数,圣上之洪福,佑我大汉。失马,则失府台。”
他说得郑重,在场羌人一来大都汉语含糊,二来都不知道“建安天马”的典故,故而张口结舌,不知何言以对。
姜凤冷笑道:“姐夫不急。在我先零羌大寨,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妮子猖狂。”马腾面带忧虑:“要是她明天开口就索要神马,不给便翻脸大闹,岂不是连大会都搅掉?还不如赶她早早离去,又何必给她答复。”
姜凤哼了一声:“只怕她呆得过正午,呆不到开会。” 众人顿时都知道姜凤已有打算。姜凤在先零羌贵为大巫师,自然是不会空言。马腾只担心她下咒、下毒,或是干脆派一队弓弩手去乱箭齐发,把比铜锣搞死了,烧何羌便要来寻仇。尚未发兵匡扶汉室,羌人便再次打成一团。衣带诏之事既然已经败露,他曾在诏书上签名血誓,曹操见了他的名字,必然视凉州为大敌。如果羌人大打出手,不要说曹贼向来奸诈善于用兵,就是近在眼前的氐族,也很会挑选时机。
马兰入内室觐见母亲,姜凤面有愠色,喝道:“跪下!”
马兰不知道母亲为何发怒,匍匐于地。
姜凤道:“我叫你去学汉人之强,强处没有学来几分,懒惰、怯弱倒是都学来了。你年近双十,除了牧马,做过什么令人刮目相看之事?”
马兰诧异,自己把牧场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凉州牧人中威望如日中天,母亲时有夸赞,今天为何骂我?
姜凤道:“比铜锣十五岁便继承了烧何豪之位,智计过人,劫掠八方;十六岁斩获奴隶过千,牛马过万,祁连山以北都归烧何羌所有;十七岁便来这群豪会上藐视群豪。你比她年长,又是男子,斩获几人?父豪膝下无子,先零豪未来系于你身,你可有豪酋之志?”
马兰被骂得晕头转向,糊涂起来。羌人以劫掠为荣,那是从前。别的部落可以,先零羌却不行。马腾明令禁止侵扰他部,都是为了羌族和睦。母亲姜凤又怎能不知?他只管磕头:“母亲息怒!”此外不敢丝毫回嘴辩解。
只见姜凤冷笑:“比铜锣自负武艺高强,练得月火玄功,又有神明护体,横行煌西,无人敢惹。这次来到凉州,她看准你姨丈顾全大局,不愿惹她,故意只带了少数人马。却不知道我先零羌部内律法与他族无异,除了杀人偿命之外,别无禁令。”
马兰竖起耳朵,抬起头来。
姜凤狠狠道:“那小妮子平时自负惯了,又极其爱惜容貌,现在一定已经擦擦睡下了。你去,若不搞得她怕了我们先零羌,就别回来见我。”
“这还不容易?孩儿明白!”马兰顿悟,跟马超一起混了这么久,缺德的事儿还是会干的。他出了内室便直奔马匹,拿起弓箭,跟守候在门外的家将姬纲说:“准备一队人马,带上长矛,越长越好。”
姬纲闻言大喜,狠狠道:“将她刺成蜂窝!”
“跟着就好,刺什么蜂窝,没你们什么事!”马兰大声呵斥,吓得姬纲躬身缩了回去。又见马兰对迎上来的婢女说:“把你衣服脱下来!”
婢女慌忙将裙袍脱下来,疑惑中,听马兰说:“都脱了。”
羌族与汉族在凉州混居,产生了各种各种的复杂关系。掠虏汉人则称为“奴”;羌人以婢为妻,生了孩子叫做“获”;若是“奴”以羌人为妻,生子就叫做“臧”。所以在羌族社会中,“臧获”的身份最为卑贱。
眼下这个女奴便属于“臧获”,主人想干什么都可以。主人要她死,她便得死;就是所生子女,也都属于“臧获”,为奴伺候主人。马兰要她脱衣服,那是看得起她。但她好歹伺候一族首领,身份固然低贱,穿的衣服还算干净。
婢女不敢违拗,慌忙将腰带解开,眼神却看了看伸长脖子的姬纲。马兰瞪了姬纲一眼:“还不快去。”姬纲等人偷笑而去,暗自琢磨,应该多久返回才是。早了晚了,都不太好,还是召集人马在外面等候。谁知马兰立刻便出来了,拎着一包衣服,上马便走。
烧何羌是大部落,营帐靠近中央。高大的旗杆上,挂着烧何羌的旗子。偌大的营房外面空荡荡的,只有门口站着两个烧何羌的武士。
马兰纵马直奔帐门,在十丈外发箭。弓弦连响,两支箭快如疾风,在夜色中同时插入两个武士喉咙。箭力之强,直透咽喉,无一声惨叫发出。尸体还未倒地,马已到了门口。马兰抽刀挑开帐帘,便冲了进去。
比铜锣刚刚脱了衣服躺下,“啊”的一声从被子里坐起来,伸手去抓兵刃。马兰早已扑了上来,将她的手腕牢牢抓住,夺过日月乾坤刀,丢出门外。比铜锣用被子掩着胸口,怒道:“你,你想做什么?”
“也没想做什么。”马兰坏坏地笑着凑过去,比铜锣一声尖叫,假装害怕,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手却伸到枕下,暗中摸出一把匕首,心道,你敢过来,我便杀了你!
谁知马兰并不急于行暴,而是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敛起来,又一件一件丢出门外。比铜锣怔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马兰手中始终拿着一把长刀,比铜锣清楚得很,要动手,手里那把匕首可不顶用,非得等他意乱情迷,扑上来不可。以往摸进营帐的,都被她轻易刺死,谁知这男人一点儿也不着急。
马兰不怀好意地盯在她脸上。比铜锣的手攥紧了匕首,暗道,要来了。马兰一伸手,比铜锣紧张得浑身一颤,脚上一凉,却是袜子被马兰扒走了。
“你想干什么?”比铜锣道,“你想占我便宜,叫你七窍流血而死!”
“阿妹来这一趟不容易,阿哥怕你晚上寂寞来陪你。”马兰吹着口哨,拉了条板凳,在床边远远坐下,压根没有要靠近的意思。比铜锣不禁呆住了。
姬纲等人下了马,只听见比铜锣在里面尖叫,隐有打斗之声。门帘敞开一角,日月乾坤刀突然飞了出来,接着是比铜锣的皮袄、华毡,接着便是靴子和那件贴身的粉红色小袖衫。此等情形,显然是无须进去帮手。烧何羌的人从梦中惊醒,突然脖子被刀顶住。先零羌士兵将他们堵住嘴,牢牢捆住,在地上挤作一团。
只听见比铜锣的大帐里面“啊”的一声,比铜锣哭了出来。随即裤子、帽子连同袜子都被丢了出来,一团花花绿绿的柔软之物在地上一滚,是比铜锣的紧身内衣与亵裤,也被揉成一团丢了出来。
马兰叫了声:“挂起来!”姬纲等人大悟,原来长矛是用来干这个的。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看见先零羌的士兵站在烧何羌的营帐四周,不许靠近。先零羌的旗子并在一起,挂在烧何羌的旗杆上,门口拴着马兰的马。这都不算什么,先零羌的士兵手持骑矛,上面挑着比铜锣的衣物。骑矛比步兵手里拿的长矛要长,骑兵骑在马上,用长达丈余的骑矛挑着比铜锣的每一件衣服。从袜子到那狗皮袄、大华毡,连同日月乾坤刀,都被高高挑着。比铜锣粉红色的贴身小衣就跟旗子一般迎风飘摆。先零羌男女老幼,西羌十三部的大豪,闻讯都来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先零豪召开大会,十三部大豪齐至。姜凤故意问:“烧何羌怎么没有人来?”群豪酋哄然道:“怕是还未睡醒吧?”
马腾趁势说:“我欲发兵南下,讨伐汉贼。我不讨贼,贼必讨我西凉。还请各位大豪鼎力相助!”
这话落到各部众耳中,都化作“此乃劫掠汉人的大好时机”。近年来西凉太平得很,氐族和一些杂胡势力强大,日渐嚣张,经常攻击羌族村寨,组成联军,正好一并收拾。借着兴致高昂,各部豪酋都大声道:“但凭太守调度!”
既然如此,先零豪依旧为河西羌大小各部族盟首,马腾为大首领。众羌族头领兴高采烈,畅谈汉土的丰腴,杀牛宰羊,准备傍晚进行祭祀、庆典。有人提起比铜锣,姜凤故意问道:“烧何女豪还没起么?”
有人回报:“还在睡。”
直至过了晌午,马兰才披着自己的袍子从帐内走出,故意衣襟大敞,打个哈欠,拍拍靴子上的土,头也不回上马离去,就跟逛窑子一般。先零羌士兵齐声呼喝,骑着马挑衣游寨。
帐篷里没有声息,有人便想去看看比铜锣死了没有,到门口不敢进去,探头探脑之间,一只银茶壶带着半壶奶茶飞出来,吓得众人四散奔逃。有人回报姜凤:“主母,烧何豪起床了。”
姜凤笑道:“请她来这里跟各位大豪一同进餐。”于是有人在比铜锣帐前高喊:“请烧何女豪到大帐与各位大豪一同用餐!”
喊了半天,无人答话。于是侍从用手去掀门帘,门帘开处飞来一脚,将他踢翻。比铜锣披头散发,穿着臧获才穿的下等衣裙,上身只有一件碧绿色的贴身小衫,就连一件外套都没有,夺路而逃。门口人人盯着她,两眼呆直,只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骑马的羌族士兵从马背上一把掀落,夺马而去。
她平生自诩才貌无双,目空一切。从十一岁便有族中男子半夜摸入她的营帐,被她一刀砍死。想不到今天一跤跌在这里,被人玩弄得如此之狠。马兰就一直笑嘻嘻看着她缩在被窝里,那些风言风语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里猜测、议论:“门口的白马是马兰大爷的……一直到晌午还未起来……旗子都迫不及待换了夫家的啦,挂的旦马旗!什么女豪,白天趾高气扬的,到了晚上瞧她小贱人样……”
非杀了他不可!那马兰居然留了包臧获的衣服给她!还是别人穿过的!那种羞辱的感觉铺天盖地,比强暴她还要过分!比铜锣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只希望马鬃能遮住自己的脸,遮住道路两边的一切。整个河西不知道多少大小部族的人都在夹道瞅着她,她再也没脸呆在这里。耳中还传来“哈——哈——哈——”的刺耳笑声,有人拖长了一声一声地笑,抬头一看,马云鹭双手插腰,一副诚心的样子,站在路口等着看她狼狈相。她真想用马把马云鹭直接撞死!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后面还有先零羌士兵追赶,大声喊着:“烧何女豪留步!”
比铜锣面颊如同火烧,脑中嗡嗡乱响,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逃走。她心中想,要是有人拦她,她就立刻死在这里!她策马冲到寨门,寨门大开,居然没有人拦阻。地上的旗影形状诡异,一抬头,突然发现她的衣物都挂在长矛上,在大寨门墙顶上插成一排,犹如彩旗飘飘。不说那些贴身的内衣、鞋袜,谁不认得她的奇门兵刃与那张见物如见人的大华毡?就说俩人僵持了一夜,挺得她脖子都疼了,什么也没干,有谁会信?
一根长矛上高高挑着她的袜子,她才发觉自己是光着脚的,登时从每一根脚趾缝里都烧红了,怪不得那些贼人总将视线往她的脚上瞄。那些先零羌士兵在门楼上齐声大笑:“看,烧何女豪怎么穿着臧获的衣服!还很合身,靓得很!靓得很哪!”
比铜锣羞愤欲死,将脸伏在马颈上,策马直冲出寨门,绝尘而去。
有人速将此事回报姜凤,姜凤一问再问,满意之极。
马腾惊道:“怎么会如此?”他早觉得事情有异,只是忙着招呼各位大豪,对此事不及询问。得知所发生的事后,马腾大急:“祁连山兵强马壮,你们这样做,烧何豪必然翻脸,于事不利!”
“汉人有汉人的礼法,我们羌人没有那些虚的。”姜凤转向先零豪,“父豪,我欲向烧何羌派遣婚使,此举可好?”
先零羌点头:“我已经老了,不几年便要死去。比铜锣聪明能干得很,若能磨去傲性,足以托付宗族大事。若能结亲,趁机将烧何羌与先零羌合并,相信可以改变烧何羌粗野的习气,永除两族祸患,正是天神庇佑的好事。”
众人闻言都点了点头。要是能兵不血刃并吞烧何羌,背后苦恼的事情除去,便可以专心处理与氐族的冲突。
当下,先零豪对手下说:“以牛千头,羊两千只作为聘礼。”马腾沉声道:“我加黄金百两,绫罗绸缎两百匹。茶叶五十桶,米面各一千担!”
此言一出,众豪酋皆惊。要是寻常的羌族小户女孩,一袋面作为聘礼已经不少了。要是一桶茶叶,简直就要手舞足蹈,面子大得很了。绫罗绸缎两百匹,黄金百两,任是在座哪个豪酋,都会将女儿推出门来。
马腾道:“若能平复烧何羌,便是更多又有何妨。”又转向众豪酋,“这点东西,中原遍地皆是,何足道哉!若宰掉曹贼,匡复汉室,便是千万之数也唾手可得也。”
羌族诸豪酋闻言心热,更恨不得第二天便发兵南下去攻打长安,纷纷恭喜先零羌向烧何羌和亲一事,发下了无数祝愿之词。
舞师天香
数日之后,派去与烧何羌提亲的人回来,向姜凤禀报。说是那日,比铜锣与被放回去的随从见了族人都面有愧色。比铜锣回到屋里把门一关,一言不发,谁也不见。听了随行者的叙述后,烧何羌上下惶恐,犹如炸锅一般。
羌人崇尚豪强之风,羞耻之心极强。吃了这种古往今来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亏,全族的面子都丢在地上摔得粉碎。日后就是出去抢劫他人的羊羔,被掳劫的人都要大声耻笑他们。就是发几万人去寻仇,士兵见了那些衣物挑在杆上,也得垂头丧气拖着刀子回来。
有人提出废豪,那便等于是叛乱。但是若不废豪,烧何羌便要在整个羌族的耻笑中生活。又有人说,就算换了豪,杀光先零羌的人,这份耻辱也抹不掉。何况杀光先零羌就等于对抗凉州府,此事极不现实。一时间争论不休,危机四伏。比铜锣只是关着房门,扑在床上哭泣。
正在混乱的时候,有人说先零羌派人来求亲。比铜锣在羞愤中,气得发狂,自然是不见,连声大叫:“滚!让他们滚!”
谁知片刻之后,只听见满寨沸腾之声,就如巨潮涌动在平地一般。人人都欢呼着冲出屋门,但见系着红绳的牛羊漫山遍野,一车一车茶叶、米面,敞开的箱子里都是大盘,金锭摆成金山,闪耀着金光,眼都花了。
古来羌人聘礼,从未如此隆重。接受如此贵重的聘礼,原本受到的侮辱,便成了天大的好事。羌族的美貌少女,哪个不是被人摸进营帐,从此结下姻缘。所谓的面子还不是全看聘礼,现在有金光闪闪的下坡路,简直就跟获得战利品一般荣耀。
比铜锣一开门,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族人卖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把牛羊往里赶,东西往里搬,族中各位头人正盛情款待使者,好歌唱起,舞蹈跳着。比铜锣直气得两眼发黑,浑身发抖。但是现在她颜面扫地,如何有脸再支使族人,叫他们现成的台阶不要下,去跟先零羌拼命?
先零羌什么都给了,就是她的衣服兵刃都不给。比铜锣聪明得很,知道如果派人去要,姜凤就会问,你们烧何豪的兵刃也就算了,皮袄、华毡,连带内衣、袜子,这些怎么会在我们这里啊?他们烧何羌便无言可对。亏已经吃下了,吐也吐不出来。先零羌有人摸了她的帐子,全河西的羌人都知道了。只要说个“不”字,烧何羌立刻成为河西诸羌的大笑料,人人都看不起他们。加上比铜锣没有参加这次的大族会,姜凤定会以此为由,说烧何羌不服。
比铜锣再三转念,就算自己将烧何豪的位子让出来也没用,等不到过了风头,马腾的凉州府兵就会联合十三部羌族大军一起杀来,平分他们的马匹、牲畜,她们烧何羌就要从此灭族了。烧何羌有千年的历史,几经坎坷,好不容易发展成十万余户的大部落,若是公然结仇,男女老少全都得死,活着便要沦为臧获,世代为奴。
眼下,却是族人们捧着聘礼的托盘笑逐颜开,黄金、绸缎一盘一盘,一直排到天边去。她头扭向左,是黄金;扭向右,是绸缎;低下头,帐角堆满茶叶、米面。她的姐姐妹妹都在扯她的衣袖,跟她说:“答应啦!”
比铜锣冲过去一声高喊,所有的人吓得安静下来。比铜锣说:“要我应允,除非要那畜生把天马抓来给我!”一德高望重的头人立刻高呼道:“大王没有反对,大王同意啦!快把喜讯放出去!”
财帛动人心,到时候能不能抓来天马,烧何羌的人一点儿也不关心,就这样把族长卖了。比铜锣想到姜凤那狠辣的老巫婆极有可能成为她的婆婆,还有那个马云鹭插着腰在路口讥笑她的坏样儿,就觉得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一场噩梦,几欲昏倒。
对于抓还天马的事,马兰却不怎么买账。
“抓马?”他听说的时候挺愕然,“不干。”回答也很干脆。事情还没有定下结果,马兰就急忙去武威看望马超了。
自古令人敬佩的羌族大豪酋,都是妻妾成群,子女过十。比铜锣出身羌族豪贵,脸蛋靓得很,又很有手段,符合一切标准。娶了她,将来必定继承先零豪之位无疑。不过,依照对母亲姜凤的了解,选择比铜锣做儿媳最大的好处是能解闷儿,欺负起来——还很过瘾。
马兰此刻心中最挂念的,莫过于马超的伤势。女人嘛,总是可以抢来的。在这种乱世,看上谁家的女人,有本事抢来就好。什么爱不爱的,谁有那个闲心。但是兄弟之情如同手足,马兰生性豁达,但若说对于马超受伤全然不在乎,那必是假的。
先零羌的城寨离武威不远,但是他非得要连夜去。黄昏出发,到达武威的时候,已是月挂梢头。
“三哥。”马云鹭似怨,更似撒娇,“说了要早走嗒,晚饭都赶不上了。”得知先零羌要与烧何羌联姻后,她就不怎么开心。
马兰微微一笑:“我喜欢凉州的夜。”
白马轻裘,正值年少。玉勒雕鞍,从万家灯火中穿过。但见红楼迤逦,人如潮涌,车马不绝。
武威是凉州的州府所在,天下皆乱,唯凉州独安。那昔日偏远的边陲小城,如今却成了远离战祸的乐土。凉州的人口自十年前增长了数倍。千条银烛,十里香尘,寄托着对故土的哀思。巫女、僧侣、远道而来奇装异服的客商比比皆是,从丝绸之路带来无数五花八门的稀罕物,各色商铺布满街头。到了夜晚,杂耍艺人、歌姬舞伎都出来献技,将武威的夜市渲染得热闹非凡。
马云鹭轻哼了一声:“你看得久了,也就不喜欢啦。”她哪里是在说夜市,分明是在说她自己。她有“凉州天女”之称,一心喜欢三哥马兰,马兰却总是拿她当透明人。她平生最大之怨念,便是马兰放着她修长笔直的大腿不看,眼睛老落在马腿上。她的腿再长,可也长不过马腿。
前方街头却突然沸腾起来,人如潮涌,堆在路口,将原本宽阔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马兰与马云鹭便过不去了。万头攒动中烟火蒸腾,耳中都是爆竹噼里啪啦的脆响。
“什么事?”马兰微感惊讶。家将挤不进人群,看热闹的人甚多,后面的人不知道什么事便跟着瞎挤,问不出所以然。侧面有一酒楼甚高,阳台上也挤满了人。家将仰头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酒楼上的人兴致勃勃喊道:“一个大舞坊开业!场面惊人啊!”
“舞坊?”马兰“哦”了一声,问道,“是研习舞蹈的场所吧?”
“什么研习舞技,半夜开张,不是妓院是什么!”马云鹭心情本来不好,对家将火道,“不许开张!去把这里封了,把人赶开!”
“是。”家将驱马生往前挤,一声大吼,“让开!都让开!”带着随行士兵分开人群,直冲进去。“啊?何必呢。”马兰惋惜道,“乱世风尘,生活不易。”
马云鹭“哼”了一声不给他面子,他也没脾气。毕竟汉人的事是州府的事,对汉人来说,他只是一个牧人而已。
马云鹭骑在马上等着人群被赶开,谁知士兵进去就被围观的人群淹没了,丝毫没有散开的意思。马云鹭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家将的马没了,挥舞着手臂从人群里挤出来,气喘吁吁一抱拳:“小姐,赶不开!”
“为什么?”马云鹭大怒,“他们要造反啊?你的人呢?马呢?”
家将喘道:“在帮忙维持秩序。”马云鹭气得差点吐血,扬起马鞭要打,家将慌忙朝里面一指:“舞坊是大公子允许开的!有地契和经管文书,上面有大公子盖的印!大公子就在里面呢!”
“胡说八道!”马云鹭自然不信。马超有伤,神志不清,这时候当然是躺在家里床上,被四处抢来的十七八个小妾轮番照看,怎么可能在这里开妓院,还这么明目张胆,违反州府禁令。马云鹭一脚踢过去,扬起马鞭抽了两下,打得家将抱头鼠窜,委屈道:“真的是大公子开的啊!”
马云鹭驱马上前,从鞍上一抄银枪,往人群中一拨,口中娇喝:“让开!”被枪打到的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都叫起来:“太守千金!是凉州天女!”一下子无数人从酒楼、商铺里拥出来,围观的人不见少,反而多了几分。马兰笑吟吟跟在后面,人群中有不少羌人,见到他都瞪大了眼,慌忙中后退,伸着手臂为他分开人群,口中还高喊着:“让路!给马兰大爷让路!”
马云鹭策马直冲到人圈里,正要发飙,抬眼一望,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红墙翠柳中,朱门启处,一栋数丈高的红楼拔地而起,门口一块大红匾,写着几个金漆大字:“舞师坊天香院”。亭台花榭,小桥流水,都有巧夺天工之妙,开门见景,便已经醉了三分。
此时锣鼓喧哗,浓烟扑面而来,呛得马匹一声长嘶。马云鹭扭头一看,路口中央用碗口粗的大青竹结成火垛,无数小青竹插在火中,噼啪作响。凉州不产竹子,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大青竹?
胡人戴着假面,手持绣球,引着一只铜头铁脑的假狮子,追逐着那绣球上蹿下跳。狮身五彩斑斓,是用皮革与彩布缝制,有人藏在其中舞动,狮口能张,狮眼能眨,做工装饰极尽精巧,正是凉州城有名的胡人狮子舞。一群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巫女身穿霓裳,手持柳条、折扇,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舞姿轻柔,马云鹭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
巫女舞蹈中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举起来对着天空,突然有火星飞出,在空中爆出万道金光。万众仰头惊呼,心神俱醉。
“妖,妖隆!”马匹被硝烟与烟火惊吓,嘶叫中连连后退。火器罕见,马云鹭面色苍白,首先想到的便是妖孽作祟。正在慌张中,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一拉马缰,马匹便安静了。马兰牵着她的马头,望着天空的烟火笑道:“所以说,我喜欢凉州的夜呀。”
“你不吃惊嗒?”马云鹭叫道。
“嗯。”马兰点头,陶醉道,“火竟然能烧到天上,真是好看。”
“什么好看,是妖孽!草原出了妖马,城里出了妖孽!都是你不好!”
马兰奇道:“为什么是我不好?”“就是你不好!”马云鹭一咬牙,提枪要去诛杀妖孽,却被马兰扯住,往楼上一指:“你看,真的是大哥。”
有人在对面酒楼上拍着栏杆,大声叫好。雕栏纤细,在那人掌中摇摇欲坠。马云鹭抬眼望去,那人也正向她招手:“小妹!三弟!快来!我包下了酒楼!”果然是马超。
马超今天穿了一件公子衫,头戴一方风帽,浑身上下一片银白,只有帽子上镶着一方紫玉,看上去飘逸脱俗,儒雅得很。如果不是素知他粗鲁野蛮,一定会被他骗过。马云鹭惊疑中登上酒楼,马超神情振奋,一点儿也不像受过重伤。马休、马铁也在一边,欣赏着街上热闹非凡的景象。见到马云鹭,马铁便喊:“姐姐快来!热闹得很!”
马云鹭问道:“大哥,你的头没事么?”总是不能相信。
马超纵声狂笑:“没事,没事,区区一点儿小伤……”
马云鹭干瞪眼:“但是当时你快死掉嗒!”
“都说了一点儿小伤。”马超毫不在意,却又用手扶了扶帽子,显得有些心虚,“快来看热闹吧。这舞坊我可是投了大价钱的!” 马云鹭却不依不饶:“既然是一点儿小伤,干吗用帽子挡着额头?还特地找了这样一块名贵的紫玉?摘下来让我看看嗒。”说着便要去抢他的帽子。“咳,小声点儿。”马超躲开了,一声轻咳,随即小声对马云鹭道,“让人知道我神威天将军被马踢了脑门,这,太丢人了。”轻轻揭开帽子,脑门上一个紫青的马蹄印子。
“你开妓院就不丢人?还这么明目张胆。”马云鹭气道,“这事情爹爹可知道?”马腾忙于整顿羌人兵马,商讨天下大事,还没有回到城内。所以马云鹭猜测,爹爹多半不知。若是知道,岂能让马超在城里胡来,搞得这么大声势。
果然马超道:“不知道。这种小事……”随即正色辩解,“什么妓院!这是舞坊!”“还不一样!”马云鹭又问,“表哥马岱总知道吧?”马腾不在的时候,凉州内政多半由马岱负责。
马超嘟着嘴道:“不知……”
马云鹭眼望这亭台楼阁,工程惊人,急道:“大哥你花了多少?”
马超得意道:“黄金百两。”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不是被人骗了吧?”
马家规矩很严,如果挪用军资,父亲马腾回来定会大怒。他们兄妹平时用钱都是到账房去支,超过十两一概要禀明父亲。马云鹭隐约中嗅到一股上当受骗的气息,不由得急了。
“什么话。”马超遥望红楼深处,心驰神往,“莫说黄金百两,就是千两,只要我有……”“中邪了,中邪了!”马云鹭瞧着马超的样子,只觉得有妖精,而且一定是个女妖。马超虽然喜欢女人,但是从未听说过他去逛窑子。丝绸之路上什么女人没有?印度、波斯、罗马、羌人、胡人、汉人……马超都抢全了,什么女子没见过?哪里还需逛窑子。那红楼盖得又很蹊跷,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刷地一下升起来,马云鹭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狐——狸——精?
马休突然插嘴道:“大哥本来顶着个马蹄印子在床上躺着,等着火镜先生来看。谁知突然有个蒙面纱的女子来,自称是火镜先生的友人。敷了些药,一个时辰不到,大哥居然就没事了,从床上跳起来,追问人在哪里,还说梦中见到了仙女。”
“火镜先生的朋友?”马云鹭闻言一怔,“仙女?”
“是的。”马铁也抢着说,“那个姐姐说要开舞坊,大哥立刻掏了钱,帮着办了好些事,只知道仙女姐姐叫薛悯琴,其他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那个姐姐一直都是黑纱遮面的,很少说话,就是问了也很少回答。”
“哈哈。”马云鹭掩口大笑,“整天戴着面纱?说不定是很难看,更搞不好是个老女人。火镜先生五十多啦,他的朋友当然是老婆婆,大哥你不要这样丢人好不好。”
他们所说的火镜先生,久居凉州多年,自号“火镜居士”,医术精湛,又擅长占卜之术,通晓天文地理,各国文字,是凉州有名的高人。最喜欢跟远道而来的客商打交道,要不便是四处远行,寻找古迹,发掘古物。不喜欢黄金白银,最宝贝的莫过于碑文、古卷。家中堆满各种看也看不懂的经文与石碑拓片,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
马超出生之时,马家还跟贼寇一般四处游荡。火镜先生却自己寻上门,帮着出了很多主意。马腾以兄长之礼相待,又要火镜先生教导马家兄妹学问,除了各国语言、风俗外,他便没有教过什么正经东西,隔几天还要出门远行一番。结果不知不觉,此人却成了家里看病的大夫。
每当家中有人受了重伤,或是患了疑难杂症,火镜先生必然“刚好”回来,手中还刚好带有一些药材。这年头幼子夭亡是极其正常的事,马家上下却人人康健,十余年竟然无有夭亡之事,家中出生的婴儿都比别人家的强壮。
此刻听说是火镜先生的朋友,马云鹭就将“狐狸精”三字吞回肚里,只是仍有疑惑:“既然大哥你掏了那么多钱,还给批了文书,总该算是半个主人,为什么不进去那边,还要在酒馆这里坐着呢?”
“今天舞坊开业,此间主人薛坊主说,俗客就不必进去了,在门口看看就好。”马超说着,一副心神俱醉的样子,手往门口一指,果然立有一块牌子,写着很多种文字,“俗人免入”。
“其实是花了钱,却不给面子吧?”马云鹭讥笑道,“怪不得大哥你穿成这样啊,原来是要装儒雅给人家看。”
“咳咳,我素来——爹爹常说我穿戴不修边幅,有失汉家礼法。”马超一本正经,俨然有王孙公子的气派。
人群突然骚动了一下:“有人进去了。”羌人纷纷道:“不愧是马兰大爷!”“三哥?”马云鹭回头一看,马兰根本就没跟在她身后。马云鹭险些便要吐血,和马超一起扑到栏杆上,只见马兰将马缰绳交给一个书童模样的秀美少年,甩动宽口大袖,径直走到院子里去了。
“啊,三哥……”马云鹭伸手望着马兰的背影,鼻头发酸,只是想哭,咬着樱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马超用力捶着栏杆,急道:“好啊老三!平时总说爱马不爱美人,原来都是假的!”用力过大,栏杆突然咔嚓一声断裂了。
马兰走在园子里,红灯照耀,四周的假山、湖石,都蒙上了层红影。
从园中四顾,竟然看不到侧面的任何建筑,只能见到红墙内的树木、山石。虽然只隔了一道墙,却好像换了一个世界,清幽至极。若是再关上那扇大门,便真的与俗世毫无瓜葛了。一条九曲长桥蜿蜒穿过湖面,白玉砌成灯樽布满沿途,碧水上有一小亭,有人抚琴,有人吹箫,还有几位舞女随兴翩翩起舞。舞姿翩若惊鸿,平日罕见,引得门口无数人都在伸头探脑,议论纷纷。四周走动的十余女子,不管是端茶倒水的,还是修葺花草的,都有过人姿色。就连牵马的童子,都长得极其俊秀。
马兰心中暗道,马超不知何时盖了这个园子,莫不是要把天下的美女都抢来,放在这园子里教习歌舞?其志果然不小。
正想着,身后咔嚓一声,许多人惊叫。酒楼上面的围栏断了,砸到几个人的头,马家兄妹都差点掉下来。正疑惑之间,一位汉人少女挑着一盏纱灯,灯罩上绘着百鸟朝凤,向他盈盈一拜,轻声说道:“马兰大爷,请这边走。”
“嗯?”马兰向后一指,问道,“为什么别人都在外面?”
少女一笑,明眸皓齿,仪态万方,惹得马兰心里一荡。这女孩看上去年方十岁出头,已经甚为美貌。虽然所操乃是歌舞之事,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傲气,对马兰答道:“我家主人不请,凡夫俗子岂能进来。”
言中之意,这里乃是仙境。
马兰反倒犹豫不决,用手在那女孩脸蛋上飞快地一摸,调笑道:“在下乃粗鄙牧人,还是跟家中兄弟一起较好。”说着扭头想要回去。
一卷画轴突然展开在眼前,马兰的脚就跟被钉子钉住一样,戛然而止。张大了嘴,用手指着那画,一双眼珠简直便要从眼眶中掉出来。只见一匹火一样的马,踏着彤云,几乎要撞出画布来。
“天马?”马兰惊喜中便想用手去摸。
谁知画卷又被人“刷”地一下收起,那少女用纱衣的袖口遮着手,不肯轻易露出肌肤给人看,收起画轴时却又非常灵巧,娴熟得仿佛天天都跟帛画打些交道。她对马兰笑道:“这画厚厚的一轴,后面的还想不想看啊?”
“自然要看!”马兰的脑子都被掏空了,说着便想扑过去,一把将画抢走。那少女早看出他的心思,等他就要摸到画的时候,才突然躲开了,举起画站在湖畔说:“大爷若是想抢,奴婢便将这幅图丢到池子里。反正我家主人已经看腻啦。”
马兰悻悻地一笑,将手缩了回来,从来不曾觉得汉人如此麻烦。
少女似乎嫉恨他在脸上摸过一把,故意笑道:“马兰大爷果然跟我家主人说得一样性急,而且还很粗野。还请这边来。”
“你家主人是谁?”马兰觉得有些奇怪,迟疑中回头望了一眼,远远望见马云鹭在酒楼上面狠跺脚,像是要将楼板跺穿。若是此时回去了,小妹一定会兴师问罪,那幅画就要看不到了。当下咽了口唾沫,跟着少女走进红楼里。所有的女孩都对他盈盈下拜,他倒无所适从了。
先零羌离开凉州,也不过是个不开化的蛮族部落。马超人称“神威天将军”,尚且站在门外,自己为何会获此殊荣?他和马超呆久了,最大的嗜好,就是见到不认识的漂亮女孩,不管对方是谁,冲上去先捏捏屁股。现在一下子几十个女孩都对他盈盈施礼,他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此间的主人又为何会有那匹火驹的画像?究竟又是何人所绘?
要让那匹马儿乖乖呆着等人画画,那是万不可能的。祁连山是烧何羌盘踞的地方,汉人偶然路过,都没命地跑。偶尔有人进入祁连山,还要带着画笔、颜料,岂不是天书奇谭?但是画上的天马,就跟用草原上那匹火驹的影子拓出来的一般神似,难道竟有汉人能与它亲近么?若是真有这样的人,必然爱马如命,他定要见识一番了。
想着,不由自主便规矩起来。沿途都是漂亮女孩,看得眼花缭乱,他将手规规矩矩揣进袖子里,忍住不去占便宜。
那红楼内甚为宽敞,楼梯的台阶细碎,铺有红毯,似乎专为女性设计。墙壁上挂满了汉人的字画,他都不是很感兴趣,反倒四处挂的那些珠帘好玩得很。用丝线穿起的细小苇珠颗颗光莹,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颗,许多门帘都是如此。汉人怎会有闲心去串这些珠子?马兰真是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他用手轻轻一拨弄,原来门帘后面就是闺房。一个女孩在里面秉烛夜读,突然见到有男人伸头在看,吓了一跳,将手中的书简抱在胸口,几乎叫出声来,样子可爱得很。马兰觉得很有趣,对那女孩看个没完,看得对方板起脸,将手里的书简丢过来,轻轻打在马兰肩头。马兰哈哈大笑,心想又不是银两,那些破竹简,除了火镜先生不会有人抢的。
领路的婢女正对他偷笑,抿口道:“马兰大爷真是顽皮。”
马兰一指她身后,表情错愕。少女回身,却不见有异状,怀中画轴早被马兰抢走。一声尖叫,屁股又被马兰捏了一把,才知道上当。
“小姑娘还是长大些再来伺候大爷,这么没规矩要打屁股。”马兰展开卷轴欲要看,一声琴音,走廊的烛火一起熄灭,一片漆黑,当真见鬼得很。手里一空,画轴又被人夺走。马兰大吃一惊,这里难道有鬼神么?他从腰里拿出马鞭,只待有异,便要抽过去。
黑暗中却还留有一盏光晕,那少女一手挑灯,另一手置于背后,嘲笑他道:“马兰大爷还真是个急性子。”
四周灯火齐跳,走廊中又亮了起来。马兰脸上挂不住,伸长双臂,将那女孩堵着墙赶在怀里,那女孩也不跑。马兰夺过灯笼,往她背后去摸,厚着脸皮笑道:“就先给我看看嘛。”摸了半天,却摸不到。抓住左手是空的,去摸右手还是空的。女孩两只手一起伸出来一亮,全是空的,那画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马兰大惊,四周能看见的地方,除了这个小女孩儿,可就没有别人了。
“欺负小姑娘的大爷!”少女吐舌做了个鬼脸,盈盈一礼,“请吧。”
马兰赌气道:“不请!”他往地上盘膝一坐,叫道,“不走啦!怎么这么麻烦!”少女软声相求:“好大爷啦!就走一走嘛。”叫得马兰浑身一酥,差点儿就没有抵挡住,马兰扭头,用夹生的汉话嚷道:“不走!不走啦!要你们家主人自己来!”
话音落时,一声琴音响彻天际,又如珠玉般坠落。琴音就像无形的手,控制着空气中的一呼一吸,走廊中烛火齐灭,复又一片漆黑。马兰只听到身畔都是碎玉之音,就仿佛置身雨中,雨打芭蕉,清音绕顶。
他心中大惊,好在反正对方以礼相待,没有什么好害怕,他干脆卧在走廊中央,以手托腮,稳坐如山:渐渐地,却被那天籁之音吸引,入得意境中去。琴音中,有什么东西闯入来了。是马!一只马儿走人雨中了!马兰闭着眼侧耳倾听,黑暗中眼前升起蒙蒙光亮,一匹骏马正悠闲地漫步在草原。
天马,一定是天马!因为凡间的马没有这么高傲的姿态,天地都仿佛是为了让它漫步而存在。雨水中一片苍茫,马却悠闲自得,从容地啃着裹满雨露的嫩草。如果它跑起来,会怎么样呢?
马兰霍然从地上站起,摘下自己的帽子奋力挥舞,口中兴奋地呼喝起来:“叱——叱——”马听到他的声音便跑起来,越来越快,终于追风逐日般奔腾在天地之间。此情此景,马兰只觉得浑身发热,热泪满盈。白驹过隙的瞬间,那马儿奋力一跃,化作壁上所挂的一幅奔马图案。帛的一角写有《绵雨奔马图》的字样,写有一行字,“大风流兮草虫鸣”。落款和印章是“永元十五年张平子”。
这画帛是何时挂在墙上?依旧是一盏灯照亮了墙壁,马兰迷茫中恢复了视觉,用手在帛上抚摸,惊异良久,才回过神,知道自己中了法术。抬头时,少女持灯照着那幅图,睁大了眼睛瞅着他。见他望过来,轻声解释道:“张平子便是太史令张衡的字。此画是于永元十五年绘得。”
马兰痴迷道:“你家主人就是太史令张衡张大人么?”
少女噗地一笑:“那是一百多年前的张大人啦!”她如数家珍般道,“张衡张大人乃是东汉大家,十七岁时游学三辅,后来到京都洛阳,就教于太学。做过南阳主簿、拜郎中,两次任太史令,又作过侍中、河间相。发明了候风地动仪、漏水转浑天仪,所做的木鸟能飞行数里。著有《归田赋》、《同声歌》等三十二篇,又以擅画神兽而闻名天下。如此才华之人绝无仅有,如此有名的张大人,马兰大爷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哦。”马兰望着壁上的画,怅然若失。这,这是一匹多么神骏的马啊!那张衡必是个喜欢马的人,可惜已经死了。
怅然间,珠帘挑动。廊间每一间屋内都走出一位丽人,手挑长杆,悬着一幅骏马图。或横或立,或方或细,或水墨云彩,或形神写意。
马兰只看了几眼便心花怒放,几乎要发足狂奔。一幅一幅看过去,有的搓手欢喜,有的鄙夷一番。数十位丽人,哪一个都是倾国倾城的佳丽;手中所持帛画,随便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名家手笔。
马兰目不斜视,美人、名家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女人是可以抢来的,马不是。骑一匹破马什么女人都抢不到,骑一匹千里良驹一天能抢很多女人。他哪里懂什么画,看的不过是画里的马是不是良种。遇到构造极不合理的马图,他便摇头不看,把人家鄙夷一番。但就是这些画,竟然牢牢把他这样一个粗人给吸引住了。
当见到武帝时期的宫廷御览之物,他哂然说:“这马肚子如此大,腿如此细,能跑才怪了。画画的家伙是骑猪长大的么?”
引灯的少女和持画的丽人们都哭笑不得,少女引灯逗着他,就如同蝴蝶穿花一般在画丛中穿梭。不知不觉,已经上了两层,到了尽头。
丽人各自隐没于闺阁,珠帘合拢,画也没有了。
只见宽敞的大厅里纱帘布幔四方垂落,一位女子端坐在首位,案上置有一方古琴。两只铜鹤既为灯台,又为香炉,香烟缭绕。马兰突然觉得被人玩弄了,紧张起来。
那女子头上戴着斗笠,黑纱遮面,隐约看得到俏丽的轮廓于黑纱下面露出半点朱唇。身着锦缎长裙,衣襟右斜,式样有些奇特,半胡半汉,既有胡羌的洒脱随意之处,又有汉人的雅致清高。但仅仅是从衣带的颜色、绣品,就连马兰这种豪放牧人都看得出,这身衣服甚为精细考究。
一位与引路少女年纪相仿的少年垂手站在身后,神态异常恭敬,怀中抱着一轴帛画,怎么看都像是中途消失之物。马兰心中怪道,莫非真的有鬼神相助么?所见所遇,都极其不可思议。而这位蒙面的姑娘,大概就是舞师坊的坊主了。
“天色已晚,我先走了。”他望着那女子突然心生惧意,后退了一步。那持画的少年人影一闪,瞬间便到了他身后。他转身想跑,差点儿跟那少年撞了满怀,简直便怀疑是自己眼花。那少年轻轻用手一推,他便退向屋子里,差点儿无法站稳,只好回过身,勉强面对。
一个小孩子竟有这种武艺?马兰看怪物一样瞪着对方,并不怎么害怕。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小孩嘛。他不怕,那个少年倒被他瞅得脸红了,原本冷若冰霜的一张白俊面孔上升起两团红晕,比女孩还要娇艳几分。
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抚,黑纱下樱唇轻启,那女子起身拜了一拜,道:“贱妾薛悯琴,见过马兰大爷。”马兰突然便又不怕了,只因为他所见过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张樱唇美丽。
少年红着面孔缓缓回到女主人身后,就像是反被马兰欺负了一般。引路的少女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对那女子抱怨道:“马兰大爷难请得很。”马兰干脆也不客气,硬着头皮冲过去,紧挨着琴案席地坐下。胆小的男子向来都是要被鄙视的,既然来了,就该胆大妄为才是。马兰抬起头,跟薛悯琴眼神一对,赶紧扭向一边,用手指着四周道:“你这里宝贝真是多得很啊。”
说的时候只是随便说说,仔细一看,宝贝还真是很多。他看那鹤盏香炉,华美精细,必是汉人的值钱之物;炉子里点的香,他闻了一下就知道是天竺传来的,闻起来浓郁醇和,跟一般的香味完全不同。此物中土极为珍贵,因为客商要从天竺去长安,必须先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喀喇昆仑山,抵达凉州,再沿河西走廊向东,才能过关南下。带到此地,便已经昂贵奢侈得很。羌人非常喜欢这种香的味道,常放进衣柜用来熏衣服,舍不得点掉。
薛悯琴微微一笑,只是看她的朱唇,便已经觉得美得很。只是她行为神秘,大半夜不知何故要用黑纱遮面。马兰不去相问,很多部族的未婚少女都有蒙面的习惯,问了很不礼貌。换作平常,见到这么漂亮的嘴唇早已冲上去亲上一口,将面纱扯开看看究竟。但是眼前的女子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气魄,马兰不敢将她看作一般妇孺,行为竟也收敛了。
薛悯琴用手轻拽了一下裙子,也屈膝坐下来。琴案很窄,腿便与腿在案下相碰了。她与马兰促膝而坐,豪放得很。马兰一下子就放心下来,按羌族规矩,不是亲好友人,不会在一张案子下促膝而坐。除了小妹马云鹭,这样大方的汉家女孩还未见过。只是看她肌肤胜雪,谈吐文雅,声音轻细,跟马云鹭丝毫不同。
她轻启樱唇道:“悯琴欲在此地开设教坊,人生而地不熟。幸得火镜先生引荐,又得贵兄天将军马超相助,才有今日。”言语中客气得很。
马兰奇道:“火镜先生现在何处?”他这样问,只因为火镜先生一个多月前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商人聚落,现在应该在茫茫戈壁里。
薛悯琴颔首说:“先生与家父是三世旧交。”
“哦。”马兰一下子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态度大变,从腰上抽出花色驳杂的鞭子,放在琴案上,“这是我们旦马牧场才有的鞭子,羌人见了便不会惹事。外出的时候,也可以凭此物跟牧人借马。”放在案子上,又觉得不太放心,嘱咐道,“可别搞丢了。
薛悯琴谢过了,唤道:“灵云,去挂在墙上。”原来一直为他引路的小姑娘叫做灵云。灵云拿着鞭子,奇道:“这鞭子有什么不同呢?”
“那些彩线都是自家纺的,每一个牧场打结的方式和所用的丝线颜色都不一样,假冒不来的。”马兰早已急不可待,“刚才的图呢?快给我看!”
他一开始拘谨得要命,这么快却又反客为主。薛悯琴一笑,灵云叫道:“姐姐,赶快把画放与马兰大爷看吧。不然马兰大爷就要急死了。”
薛悯琴对身后抱着画的少年唤了一声:“灵风。”
“是。”那少年灵风恭敬地应了一声,抱着画却直往一旁的布幔后走去。“哎?喂?”马兰眼瞅他拿着画走掉,并没有把画给自己看,不由得大急,“这小子怎么回事?到哪里去?”
薛悯琴笑笑,对灵云说:“给马兰大爷上茶。”转而对马兰说,“请稍等片刻,贱妾先为兄长说下此画的来历。”
“也好。”马兰心里既好奇又着急。但是薛悯琴已经开口叫了兄长,那就是一家人一般了,只得强捺性子,等着对方道来。
薛悯琴问:“兄长可知道一日三迁其职,官拜侍中,后因哭拜董卓而被王允赐死的大儒蔡邕么?”“蔡邕?”马兰依稀听过。
“正是。”薛悯琴言语中有无限惋惜,“蔡伯父的才华之高,天下文士皆望其项背而行。其人淡泊名利,原本不愿做官,只喜欢交游天下。结果董贼威逼,扬言不来便杀他全家。蔡伯父有一妻一女,疼爱之极,为保家人,无奈中才去当官了。董卓死时果然遭受连坐,被司徒王允下令,缢死在狱中。”
“可怜。”马兰耐心听讲,薛悯琴既然称蔡邕为伯父,其遭遇便是家事了,跟自家遭遇一般,不敢打断。薛悯琴的声音极为悦耳,渐渐地,他也能听下去。但是小姑娘灵云跪坐在旁边地上,拿出一些看上去很有意思的东西,像是两层小小的抽屉,打开来,里面有细细的丝网。灵云将茶饼细细地碾碎了,又放进去筛,抽出下面的小抽屉,居然就得到了粗细很均匀的茶粉。灵云筛了几次,才拿去给他冲泡。端上来的茶味道极香,杯中还衬有一些白色的花瓣,雅致得很。马兰拿在手里唏嘘不已,这在姨夫马腾的太守府邸住了多年,也没有享受过。喝一口神清气爽,回味甘甜,登时对灵云挑起拇指大赞。
薛悯琴知道马兰是性急的人,没耐性听长篇大论;她自己的性子便像水一般柔顺,极有耐心,等着他不走神了,才继续说下去。
“那幅帛画,便是缢死蔡伯父时候,所用的长帛。”
马兰噗的一下,口中茶喷了薛悯琴一身。灵云一声惊叫,赶紧用衣袖去帮她擦。马兰自知失礼,慌乱中伸手去往薛悯琴身上乱抹,触手柔软,又被灵云在手背上打了几下,瞪了几眼,尴尬地缩回手去。薛悯琴只是盈盈笑着,既不慌乱,也不在意,好像早知道马兰会如此。
马兰心道,她面蒙黑纱,头戴斗笠,难道便是要预防被人喷水。但出了这么个小意外,感觉却是亲近多了。尴尬了一会儿,马兰小心问道:“那位蔡大人,来过凉州么?”
“从未到过。”薛悯琴说,“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欲游历塞外风情却不能如愿。”马兰奇道:“既然没见过,那他又怎能画出那匹马呢?”居然有人在勒死自己用的白帛上画马,难道这样便算死得风雅么?汉人当真是不可理喻。但是想起来,又不禁神往。
薛悯琴摇摇头:“本来便神奇得紧。那可是初平三年的时候呢。”
马兰点头,以他看马的经验,那匹天马不过是四五岁的牙口。如此想,蔡邕死的时候,那匹马应该还没出生呢,所以应该是巧合吧。
薛悯琴娓娓道来:“蔡大人无辜身死,天下文士无不落泪。蔡家家眷都不在长安,还未来得及收殓、下葬,李傕、郭汜已经杀到。贱妾之父薛伯开以及许多父执长辈、长安文士,都与蔡伯父交厚。故而家父伙同天下名士,费了许多周折,将蔡大人的尸首从狱中买来收殓。送往河南老家的路中已然兵荒马乱,于是在仓促中安葬在禹州箕山。”
马兰刚刚有些失礼,自己不好意思,所以现在听得很认真。一认真听,便觉得入神了。薛悯琴一顿,他便跟道:“后来如何?”“狱卒、狱监都拿了很多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将尸首保管、装殓得很好,还将蔡大人所有穿用之物都打包送给家父,其中便有这卷白帛。”
马兰点头:“画得如此之好,狱卒也不曾据为己有,也算难得。”
“才不是如此。”薛悯琴苦笑,“马兰大爷想得太敦厚了。狱卒都是贪财之人,见到此物怎会不趁机勒索。但是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家父收下的时候,那确是一卷白帛。再说,狱中又怎会给蔡大人颜料,任由他作画。”
“啊?”马兰听到这里甚为疑惑,“既然是那样,为何又说是蔡伯父画的呢?”他不知不觉称呼蔡邕为蔡伯父,薛悯琴顿时也好感倍增。
薛悯琴道:“家父将白帛挂于卧房之内,早晚观看,经常哭着说,汉室江山便是悬在这白帛上而死。”
马兰点头,只因此事在小时候也颇有感触,一下子想起不少事情来。
他感慨道:“在下年幼之时,凉州盛传司徒王允将血洗此地,杀光我们凉州每一个人,人心惶惶。现在想起来,全都是因为蔡大人受董卓连坐而死。蔡大人尚且如此,人人便都害怕遭受跟蔡大人同样的下场,所以凉州兵拼死跟随李傕、郭汜去攻打长安,以求自保。薛老先生所说的汉室气数断送于那一卷白帛,便是这个意思吧?”
薛悯琴想不到他一个羌胡能说出这番话,又是惊讶,又是嘉许,点头道:“便是因为如此缘故。蔡伯父曾请求黥首刖足,完成《汉史》,王允却不许可,将他杀害。太傅马日碑当时说,灭纪废典,国家还能长久吗?家父因此日夜感伤,曾有一天愤怒地说,天道沦丧,早晚他也会死于这白帛上。”
马兰却对一事很不解:“黥首刖足?”薛悯琴知道他对汉字所知有限,解释说:“就是往脸上用墨汁刺上字,把脚砍断。”
马兰奇道:“往脸上刺字?氐族人倒是经常这么干。”薛悯琴尴尬地说:“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尴尬完了,又觉得甚是好笑。
马兰又问:“如你所说,白帛上并没有画什么是么?”
“不知道兄长可曾听说过建安天马吗?”薛悯琴轻声相问。
“这个倒是听说过。”马兰想起来,马岱提过好几次,建安天马,建安天马,他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意思。
薛悯琴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索性全说了:“世人传闻,献帝求曹操引军来保的时候,天空呈现异象,云霞化作了十二匹天马而去。便在同一天,家父酒后醒来,无意中一瞥,惊见悬在梁上的白帛上色彩斑斓,有了图案。打开细看时,便见到十二匹天马栩栩如生。”
“十二匹!”马兰只听到这个数字,便已经天旋地转,欢喜之极。哪管故事真假,缘由如何,不由欢呼起来。
“十二匹,正合了十二州之数。世人传闻,十二匹天马,乃是投向十二州去的,每州各有一匹。”薛悯琴笑笑,知道马兰再也按捺不住,提高声音问道,“灵风,还没有好么?”
“好了。”布幔后面传来灵风的声音,薛悯琴一扫云袖,室内的火烛竟随着袖风一起熄灭,室内一片漆黑。马兰只当是变戏法,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布幔滑落,一匹火驹却从后面昂首冲了出来,浑身上下光焰闪闪,电光石火之间,直撞向二人!
马兰惊得一声大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楼阁之上、布幔之后会有马匹冲出,一把掀翻琴案、抱住薛悯琴滚倒在地。想着已是躲不开了,将眼睛一闭,将身体扑在薛悯琴身上抵御马蹄。等了半晌,却没有马蹄踏落。耳中传来灵云的嗤笑,马兰迷惑中抬头,只见到十二道金黄色的光影从一盏明亮的转马灯中射出来,映照在墙壁上。
灯罩旋转,十二匹天马神态各异,或火气腾腾,或体覆龙鳞,或喷云吐雾,或头生犀角,一匹追着一匹,在墙壁上奔腾。每一匹蹄下都有两个篆字,写着马的名字。方才那火驹下写有两个篆字——“烈阳”,正是十二匹马中的第一匹。长鬃如火,奔走间抖擞精神,光焰四射,便像是从天上来。
“原来是将画帛罩在了灯上。”马兰惊喜中望着这绚烂的景象,浑然不知身在何方。群马奔腾,将他缭绕在其中。马兰只觉得平生最幸福之时莫过于此,便连呼吸也忘记了。
旁边有灵云轻咳,马兰才想起还有人被压在身下。薛悯琴推开他,轻轻坐起,一道灯影掠过,龙驹灯影袭过,一张月宫仙子般的素颜在光影中一闪,马兰浑身都是一震。光影过去,薛悯琴却已经戴好了斗笠,重新用黑纱遮住素颜。
“小姐!”灵云跺脚急道,“小姐您的凤凰琴,断掉啦!”
“什么?”薛悯琴惊叫了一声,扭头一看,原来琴在案上被掀得飞出去,混乱中早已摔成了两截。但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惋惜地“哎”了一声,倚案娴静地坐了下来。“区区一方琴,我还赔得起。”马兰没当回事,只是急不可待地冲去看那些骏马。他冲进光影里,惊奇地看着骏马从灯中奔出来。映照在自己的身体上,随着光线旋转,又瞬间投到墙壁上。围着那硕大的走马灯转来转去,东瞅西望,不时发出一些稀罕之声。
灵云奇道:“这老大的人了,倒像是个小猴儿一般。”
薛悯琴低声呵斥道:“不许乱说,没礼貌。”
灵云嘟了嘴:“反正他也听不到的。”
新鲜劲儿过了,便觉得身体挡在光影里不好,马兰想要躺下来好好欣赏一番,突然见到薛悯琴跪坐在席上,便跑过去一头枕在薛悯琴的膝上。薛悯琴想不到他会如此,浑身一硬,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灵风、灵云原想阻拦,见薛悯琴竟然没有愠色,都颇感意外。
灵云说:“马兰大爷,说了赔琴,可不要后悔哦。”
马兰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烈阳、逐日、赤骥、飞黄、白义、盗骊、绿耳、龙骧、渠黄、骅骝、的卢、绝影,这些名字逐一闪过,奔走如星坠,如银河卷动。马兰陶醉于马的姿彩,忘乎所以。
那烈阳天马,果然是建安天马之首。长鬃如火,蹄生烈焰,疾如风,徐如林,也不知道是这灯设计得太过精巧,还是那长帛的魔力,马兰总觉得那些马都是活的。而烈阳天马,奔走中一直在扭头望着他。
他仔细去看,那马儿像是一位多情的女子,在用眼神向他哀怨。他的眼光滑过烈阳天驹,落在后面的那匹逐日上。那是一匹奔雷一样的黑色马儿,高大而强壮,带着与烈阳天马截然不同的戾气,仔细看,马身上似是布满了雷霆一般形状的伤痕。一双马眼中爆射出可怖的光芒,一直盯着烈阳。莫非它在驱赶着那匹烈阳天驹么?
马兰揉揉眼睛,突然见到那匹逐日天马扭转了脖颈,瞪了他一眼。怎么搞的?幻觉?马兰紧闭双眼,用手指好好揉了揉,再睁眼时,只见那逐日天驹突然变了样子,头尾都裹在黑色的甲囊里,似是一头全副武装的怪兽。背上多了一个披坚执锐的武士,猛地扭过脸来,瞅着马兰。一只独眼精光四射,另一只眼窝竟然空的!
只听空气中传来雀鸟鸣叫的尖啸声,伴随着雷音,那独眼人嘿嘿冷笑,长枪一挥,一道电光便朝着马兰袭来。马兰只觉得面孔已被那枪风撕裂,惊得大叫起来。
光影瞬间消散,屋里一片漆黑,马兰只听见有人在猛烈地喘息,良久镇定下来才发现那喘息的人是自己。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一只手持着手帕,轻轻地在他额头擦了擦,反倒吓了他一跳。 灵云掌起灯,室内渐渐光亮。
薛悯琴正望着她,神情略带歉意,轻声问:“是不是见到了?”
“有鬼!”马兰的声音有些发颤,那独眼的是什么人?他隐隐感到,这是一些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一丝危险的味道。
“您看到的是即将发生的,您的宿命。兄长果然是有缘人。”薛悯琴柔声道,“悯琴想求兄长一件事。”
“不必说了。”马兰霍然起身,奔到窗前,遥望窗外。凉州熙熙攘攘的夜景尽收眼底,星空璀璨,似有无穷之奥妙,牵扯着人们的宿运。马儿能恣意驰骋于原野,多么令人羡慕,世人却要捉它们,将它们变成驰骋沙场的工具。原以为天马乃是世间最快乐的马儿,刚才所见的却是什么?那独眼人,难道说,自己会被那骑着逐日天马的独眼凶徒所杀?
薛悯琴在他身后柔声道:“悯琴不求兄长别的,只求兄长救救凉州百姓,也救救大汉的万千黎民。”
那些柔声细语落到马兰的耳中,却是沉重之极。
他摇摇头,丝毫也不想去谈这些,突然笑道:“我只是一个关外的牧马人罢了,妹妹说的那些怕是找错人了。”他转过身来一把搂住薛悯琴的腰,将薛悯琴轻轻压倒在地上,将嘴凑到薛悯琴的耳畔说道,“不过我的马背上,带上个把女人还是没问题的。”说着,一只手已经向着薛悯琴衣服里面伸去。
薛悯琴也不害怕,只是微微一笑。马兰就如同被蜇到一般,突然动弹不得,探进胸襟里的一只手全然没有了知觉。他心中大惊,难道这女人真是天女下凡,动不得的么?想让他去出生入死,却不许碰一碰,汉族女子真正岂有此理。
薛悯琴望着他的双眼,一只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唇间点了点,说:“那就只救救那些马儿吧。”
马兰一惊,薛悯琴如麝如兰的香气就从身下飘过来,那双星眸直对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见他内心最深邃的事,红唇轻启,让他再难逃避。
“建安天马关系到汉家气数,各方王侯都已经派人来抢。”薛悯琴轻声在他耳边道,“祁连山水草丰足,兄长可知烈阳天驹为何却逃至旦马牧场的地界?十几年前一场大火,兄长应该还记得的。”
“难道?”马兰想到一件可怕之事,脸色都变了。薛悯琴点点头。
“不要再说了。”马兰愤然站起,将薛悯琴一把丢在地上,眼前、脑中都是一片黑暗,火光熊熊燃起,照亮了踏在尸体堆上狰狞的魔王身影。他胸口起伏,猛烈喘息。良久,才能够平静下来。
他艰难地迈步向门口走去,中原人,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来到凉州总是各有目的。他们搅乱了自己的中原,就来搅乱凉州人的生活。对于姨夫马腾,他也突然恼火得很。天子如何,究竟关羌族什么事?为什么非要把凉州搅进乱世里去。
薛悯琴从地上坐起身来,将胸口的衣襟掩好,随着他的脚步而目光闪烁不定。
马兰的脚步走到门口,终于停住了。“令尊如今?”他侧首相问。
“亡故了。”薛悯琴黯然垂首,天地感伤,“衣带诏之事败露,董国舅和许多忠臣义士都被曹操杀害。家父命我逃来此地投靠西凉太守马腾,自己去刺曹贼,不幸死于曹贼的贴身护卫典韦之双铁戟下。”
原来如此。马兰闷头噔噔噔走了出去,并没有人阻拦。
灵云气道:“这人好无赖。就是一个胡子,一点儿礼数都不懂。姐姐让他白占便宜,我看是没什么用。还不如去叫马超大爷去做,那个好色的,姐姐只要给几分颜色,他肯定是拼死去做的。”
薛悯琴却凝望着马兰离去的门口,手一丢,将几枚钱币抛在地上,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娓娓说道:“天意难违,时候到了,他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的。这便是我们的命,是我与他的姻缘。”
时过子时,舞师坊才终于开始待客。
马超和马云鹭还有许多人此刻都拥挤在门外,几个颇有姿色气度的女孩走出来道:“精通琴棋书画的客人请左边来,精通武艺的便请右边来。今日以才会友,不招待俗客。不论贵贱,不取金银。”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凉州文人墨客不多,商贩和蛮夷就比较多,跑到这里来脱俗,未免有点儿问题。但是那些女子实在漂亮,许多人都闻风而至,想要一试。
马超蹦进去:“谁跟我打?”他挽起袖子,难得穿了身文质彬彬的长衫,却露出凶狠相。马云鹭觉得好丢人,在后面扯他,却扯不住。
在凉州府怎么可能有人蹦出去跟马超打架?马超正在得意,谁知天下的事就这么凑巧,一个老汉蹦出来,挽起袖子,体态甚为精壮,一看就是汉人,年过五旬,却穿着羌人的衣服,颌下留着长须,因此有些怪异。他神情相当倨傲:“我跟你打!”
马超大怒:“老头儿,你贵庚啦?当心我一拳打死你!”
对方也不是吓大的:“黄口小儿,来试试看。”
“两位莫要如此。”一位身穿劲装的女子拎着一把弓,走了过来,笑道,“小女子名唤三娘,今日开门大吉,以和为贵,只文斗,不武斗。”
马超怪道:“既然是比武艺,怎么个只文斗,不武斗法?”
说着,一排红色的纱灯从假山后升了起来,距离他们说话之处约有二十丈。烛火的热力推动红灯向上飘起,下面被绳子扯着,悬在半空。那三娘微微一笑,单臂将弓平举,开弓搭箭,嗖的一声,箭过灯灭,算是回答了马超。一个舞师坊的卖色女子都有这般武艺,四周拥进来的人顿时都变了颜色,一些财大气粗的人心里先软了三分。
站在大门中央的婢女挑起一幅丝绣的美女图,是一位豆蔻少女,抚琴而笑。那刺绣的手工当真惊人,红灯照耀下,绣卷上的少女宛如活了一般。卷首刺着一行小诗:“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姿。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还没等人说话,马云鹭已然叫了起来:“蔡琰!是蔡琰!蔡文姬的绣像!”
三娘笑道:“正是。这绣品说的便是蔡邕大人之女蔡琰,十岁可闻音辨弦的故事。其父以焦尾琴作为奖励,而绣品上的诗句,亦是蔡琰的十二岁手书。”“是真迹呀!”马云鹭激动得几乎便要晕倒。周围夹杂着几个文士更是哄然,人人眼睛盯着那绣像上的手书。相传蔡琰十二岁便得到其父蔡邕的书法真传,笔力洞达,堪称神迹。
三娘见她的样子,不觉失笑,心生好感:“小姐既然喜欢文姬,想必不俗。先请进吧。两位……”一扭头,马超和那老人正在相互怒视,慌忙道,“不如比试弓箭,获胜者便将这绣卷作为头彩,也好不失风雅。”
“这有何难。拿来!”马超抢过弓箭,数盏红灯升起。马云鹭在一边激动地攥着拳头:“大哥,大哥,我要那绣品!”
“刚才谁说这里是窑子的?”马超哈哈大笑,一箭射出,一股劲风呼啸而去,将一盏红灯牢牢钉在假山上。那一箭力道之大,就算射不中,灯笼也会被箭风吹烂了。一团火光钉在假山上熊熊燃烧,煞是好看。
那老头却鄙视地喷了一口气,显然对马超的箭法不以为然。马超正要发作,只见那老头从身后斗篷里抽出一把铜胎大弓。马超一看便知,这弓的硬度非同一般。那老头竟同时搭上三支箭,三箭齐发,箭过无声,三盏红灯一起熄灭。
马超大惊,四周鸦雀无声。那老者捻须笑道:“我这般武艺如何?”
三娘一笑,躬身施礼:“怠慢将军了。请问可是天下第一神箭,黄忠黄老将军?”
“正是老夫!”黄忠哈哈大笑,“想不到凉州卖艺的女子,也知道老夫名号!”
马云鹭一副要哭的样子:“大哥,我要绣像……”
“天下第一神箭……”马超再度挽起袖子,“我们还是来比拳脚!” 黄忠才不理他:“如此这绣像就归我了?”
三娘正要答话,突然见到一人闷头从里面快步出来。此时人人想进去,谁会想出来?所有的人不由得都望过去,正是马兰。他脸上阴晴不定,步伐也极快,对门口冷冷嚷道:“牵马!”
马云鹭一心想着绣像,还未看出他心情不好,扑过去揪住衣袖,左右拉扯,哭闹道:“三哥!我要那绣像。”
马兰被她扯得一怔,瞅了一眼,一时难以明白。
马云鹭指着侧面的红灯说:“射灭那些灯嘛!”
马兰一伸手,马超慌忙将弓箭递给他。马兰拿了一支箭,马云鹭慌忙叫、道:“射灭一盏不够的!要三个都灭!”
马兰闻言将箭放在石板上,用靴子踩了一脚,箭头歪了,箭杆也有些弯曲了。众人都看得傻了,马兰就将那弯弯的箭搭在弦上,一箭射出,便扭头不看,对童子说:“牵马。”
众人只听见一丝异样的声响宛如枭鸣,那弯了的箭在空中拉出一道弧旋,横穿过去,眨眼之间,还未看清发生何事,三盏灯笼撞在一起,猛烈摇曳,却不起火光。箭头带着一点火星钉进柱子里,箭尾却因旋转力大,啪的一声清脆折断了,留下半截箭杆,在那里发出嗡鸣。
黄忠登时两只眼珠都鼓起来,说不出话。马云鹭开心得大笑大叫,走过去便一把取走绣像,肯定不会有人跟她抢的了。
马超得理不饶人:“这般武艺也敢称作天下第一神箭?我三弟的箭法如何?如此这般,你便是天下第二了吧?”
四周的羌人都拼命喊叫道:“马兰大爷才是天下第一!”
马云鹭捧着绣像正欢喜,周围的文士全都拥来看蔡文姬的手书,惊叹不已。在长安单是这手书,便已是百金难求。马兰却焦躁道:“牵马来啊!”丢下弓箭,急急从人手中扯过缰绳,飞身上马而去。马云鹭和马超混乱中摸不到头脑,只是怪道:“他怎么了?”
马兰骑着马回转自己的牧场,只是一路疾驰。黄忠在后面追出来喊:“这位兄弟等等……”他全然没有听见。
他脑中那个巨大的黑影越来越狰狞,挥之不去。
那时候,他只有七岁。每天跟父亲在一起,最快乐的事情便是尽情驰骋。
父亲有一匹好一弓_,是红颜色的,火一样的红颜色,红里带着金。旦马牧场至今都养不出第二匹那样好的马,因为那匹马是和他一天里生的,所以他叫什伐兰,马叫做什伐赤。父亲骑着那匹马,来去如风。每一次父亲从远处回家,阿妈便倚在门口看,说阿爸骑马的样子帅极了。
但是有一天,汉人军队包围了牧场。足足有几千人,抢光他们的马匹,见人就杀。为首的是凉州军的统领,叫做董卓。据说,他是来镇压羌人和那些不服王化的暴民的。但是为什么他们见人就杀,见了房子就丢进火把?他们的车上装满了羌人的粮食、珠宝,车轮轧过尸体,人还坐在上面哈哈大笑。
如果不是先零羌纠集大队人马,在姨夫马腾的带领下杀到,他也会死。但是父亲没有那么幸运,为了抢那匹盖世无双的红色宝马,那魔王用鞭子将父亲活活勒着拖在马后。什伐赤一直悲鸣着,不让那魔王骑。董卓只好将马赶到车上仓皇逃窜。姨夫马腾在后面拎着一杆大枪猛追,那董卓跑出一里地,都不敢回头望。姨夫说如果不是牧场失火,他一定要追到天涯海角,把董贼千刀万剐。但是,他还是没追到。
马兰躲在马棚的草料堆里,眼睁睁看着那一切。马棚着火了,身上的草料也都着火了,他都不觉得。母亲姜凤一把将他从火堆里揪出来,拍灭身上的火,放声恸哭,他还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被拖得血肉模糊的父亲的尸体。
汉人。
那把火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从身上熄灭过。
母亲姜凤却要求他跟汉人去学习,要他住到姨夫家去。直到马家兄妹和姨夫马腾改变了他对汉人的看法。
马兰信马由缰,一路驰向旦马牧场,有生以来第一次忘记了让马休息。天亮的时候,牧场出现在眼前了。
从晨光中遥遥望去,旦马牧场的上百间房舍笼罩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马兰知道,再等上半个时辰,天光就会冲破云层洒下来,将雾气驱散。清晨的微寒里,还未驯服的烈性小马脚上套着皮子做成的绊脚索,在草地上磕磕绊绊地吃草。直到它驯服,肯让人骑之前,它都得这样戴着绊脚索。
等等,不是未驯服的小马,马背上有人!
一匹青骢马一瘸一拐行来,马背的羌人见到马兰,有点神情恍惚的样子,突然扑通一声栽下马来。马兰慌忙跳下马,奔过去将人扶起。但是这个人已经昏迷了,从服饰上看,是南边半月牧场的牧民。马兰将眼睛瞄向他的马,浑身都是一哆嗦。
马臀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淋漓。如果不是这匹马忍痛跑了这么远,这个人死定了。马一定很喜欢它的主人,才会这么拼命。晨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那个人就是半月牧场的场主,马兰见过的。
旦马牧场里,最好的医生被叫来了。是什么人在旦马牧场这么近的地方行凶?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半月牧场的场主从昏迷中醒来,突然一把揪住马兰的衣襟,嘶声道:“马兰大爷,为我们作主!氐人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马!”
马兰惊奇道:“氐族?”
凉州少数民族混杂,但是氐族部落多在东北,因此发生冲突的地区多数是北部和东部的牧区。半月牧场虽然在祁连山以东,但是却是在南边,跟氐族的盗匪之间有一些距离。
“是的!”场主两眼通红,用力揪着马兰的衣服不放,“他们有四五十人,夜半冲人牧场,见人就杀!”说话时,神情惊骇之极。
马兰大怒中起身,拍着桌子叫道:“姬纲!姬纲!”
家里的女人却对他说:“大爷,姬纲带人跟主母前几天都去了胡杨大寨,还没回来呢。现在家里只有十几个男子,也都去看管马群了。”
马兰从墙上取下弓箭、短刀,对家人道:“快派人去胡杨大寨送信。”
“马兰大爷,您这是要?”半月场主看出他要只身前往,骇然中扯住他不放,“不能去!那些人穷凶极恶,您一个人不行的!”
“你安心休息吧。”马兰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将他按回床上。对方却又爬起来,死死扯住他道:“不能去啊!”
说话中用力过猛,牵动伤口,那场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马兰掰开他的手,跟女人一起将他扶回床上,吩咐道:“好好照顾他。”
他走出门外,将手指在口中打了个圈,一声呼哨,两匹神情剽悍的健马闻声,追云逐日一般奔来。马兰上了马鞍,绝尘而去。一匹马驮着他雷霆般狂奔,一匹马在后面紧紧跟随。半月牧场距离他这里约有百里,草原上没有路,但是他知道目标在哪里。
马匹跑出一身透汗,盐分被风吹干,在毛上凝出一层白霜。半月牧场近了,马兰换了马匹,将跑累的马放开了,既不休息,也不收敛行迹,纵马直奔半月牧场正门的大路。远远望去,黑烟滚滚,房舍都在熊熊火光之中。马兰视觉敏锐远超常人,他凝神望去,几个高大的匪徒正将女人的尸体从地上扛起来,丢进火窟里去。一个身材微胖的马商打扮的人正在跟他们激烈说着什么,好像在说这样有些过分。
马兰怒火中烧,拍马直冲过去。
一群黑巾蒙面的人骑着马,在牧场的围栏里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马蹄声势如雷,来者不善,多半是羌人回来寻仇。但是单人匹马,难道是来送死么?当中一人黑甲黑袍,身躯高大之极,骑着一匹大黑马,全套的锁子甲将马面、马腹都掩得严严实实,看上去不像一匹马,却像一匹怪兽。只见那人嘿嘿冷笑中将手一抬,所有的人都取出弓箭来,一起阴笑,只待对方进入百步,便射成刺猬。
眼见来者一人一马,一个黑点儿越来越近,将近两百步时,空中忽然隐有破空之声,马上骑士闪电般抬了一下手臂,还未看清怎么回事,黑点中分出一支利箭,透风而至,将一人射落马下。箭头穿颅而过,带得尸体向后栽倒,血贯五步。马匹惊嘶,拖着尸体逃走。那些人大梦惊觉,纷纷举起弓箭,还未将箭搭到弦上,又是嗖嗖数声,数人落马毙命,箭箭破颅,箭头贯出后脑。
马兰冷笑中手不停摸向箭囊,一支支箭就像是连起来的线从弦上飞出去,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奔对方的脑门。
对面数十箭齐发,箭如飞蝗,罩向马兰,却都只落在百步外,根本够不到对手。嗖嗖几声又是几具尸体坠落马下,那伙人便像是炸了锅的马蜂一般倾巢而出,怒骂中拍马追来。脸上、身上溅了同伴的血,眼都不眨一下,只是恶狠狠盯着马兰,仿佛生死之事是家常便饭。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马兰徐徐抬臂,将箭头对准了那人。一支利箭发出奇异的呼啸声,从匪众的肩头、耳际、叠影重重之间穿过,竟是直取对方首领的一只眼睛。
叭的一声,那人竟于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攥住箭杆,拳掌收缩,将箭杆捏得粉碎,箭头、箭尾都掉在地上,神情狰狞之极。他的拳头缓缓从脸上移开,马兰突然看见,他是独眼的!那只眼窝被一根黑色布罩着,他是独眼人!
一瞬间心脏收缩,马兰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从马鞍上摘下一把奇形长枪,有飞雀镂纹布满枪身,挥舞间突然散出无数雀影纷飞,光华四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马兰从未见过,只以为是些无稽之谈。此刻亲眼见到,不由得惊呆了。枪头很像一把钩镰枪,中央是一长刃,长而无光,两侧临近枪杆才带有无锋的倒钩,一长一短。此刻雀影纷飞,决不是自己眼花!而他胯下的那匹马,那匹马人立而起,一声长嘶,仿佛此举不但激怒了马上的人,也激怒了它。
逐日天驹!是天马!
马兰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遇上这样的对手,唯一的选择便应该是逃走!
犹在心惊胆战的时候,那人已经恶狠狠提着枪,纵马向马兰追来。马蹄一动,声势如雷,马兰只觉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稍微临近的马都夹起尾巴。带着恐惧的眼神向两侧避让。胯下那匹黑马奔走间长鬃起伏,从甲片的缝隙中迎风飘摆,如同一只猛兽马兰扑来。
马兰只见一个黑影瞬间涨大了几倍,当即拨马回旋,绕着牧场的围栏远远兜转开来,将那可怕的天马甩开距离。对方的箭都落在马后几十步,够不到他。身后破口叫骂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那牧场主和中箭的青马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马兰咬牙冷笑,一伸手从箭囊里又摸起几支箭,听声辨位,在马背上侧伏仰卧,箭走连珠。弓弦一动,便有一人落马,叫骂之声便弱了一分。转瞬之间,便射得身后追兵人仰马翻,七八人跌落马下。
对手见势不妙,纷纷拿出盾牌保护身体,用力打马,以图拉近距离。马兰放慢速度,一人抢先追入百步,抬手举弓,想要射马兰背后。马兰突然回身,一箭射出。箭在眨眼之间便已贯穿对手喉咙,连举起的手臂都钉在一起。那人骑在马上,喉头哦哦作响,许久才从马背栽倒。他身后的人追上来一通狂射,马兰早已策马疾驰,箭都落在马后。
那独眼人望着马兰,略微有些惊异。“侯成。”他叫道,“这是什么人?”
“是马兰!”那微胖的马商惊道,“肯定是马兰!这下糟了,我早说过,只抢些马匹就是了,何必杀人啊!我帮夏侯将军打探情报,也只是从丞相处赚点跑腿钱而已。将军手段狠毒,小人以后却是再难来凉州了,丞相交代的事可如何是好!”
那夏侯将军冷冷一笑:“杀了这人便无妨。”说着一扯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吓得侯成坐倒在地上。马蹄撼动大地,那匹马已经朝着对手追去了。
马兰一面纵马狂奔,一面放箭。从照面的第一瞬间他便已经清楚,这些人铁定不是氐人。氐族人虽然凶残,但是秩序混乱,而且多为同乡手足。这些人见同伴倒地却不惊乱,甚至无一人下马去看,绝对不是氐族人。虽然他们都套着酷似氐族的斗篷,用黑巾遮面,看不清底细,但是弓马娴熟,甲盾齐备。射来的箭矢射程、距离、破风的声响分毫不差,说明箭支都是由一个标准的模具铸造出来的,唯有正规汉军配备的箭支才会如此。他们训练有素,又是惯战的老兵,却带着精良的装备来到凉州杀毫无防备的牧民。
马兰想到此处,心中更加愤怒。他左右开弓,利箭支支破风呼啸。那个独眼人实在厉害,先把其他的凶徒杀了再说!但是剩下的对手很谨慎了,用盾牌上下掩护身体,距离远,而马兰爱惜马匹,决不射马,一时便难以射倒对手。正在回身射箭的时候,围栏内侧从草棚后面冲出几匹人马,瞬间来到他身前,举箭猛射。马兰抡弓拨打箭镞,侥幸未被射中,夺路而走。
“你想跑到哪里去?”却有声音突然从前方响起。马兰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影子拦住去路。
独眼人桀桀怪笑,将手中的长枪一探,竟是直取马蹄,想要将马勾倒。马兰瞬间醒悟,他们是专程来捉马的!只怕半月牧场遭受灭顶之灾,就是因为有一匹不错的青骢马!千钧一发之际,马兰一拍马颈,胯下的马人立而起,让过了长枪。马兰纵马一跃,疾驰逃去。
冷笑声中,雷鸣般的马蹄就在身侧,竟是快如迅雷,一瞬间便追了上来。那独眼人抡起长枪,向马兰当头砸落。距离太近不及举弓,马兰急切问从箭壶中拔出一把箭,当作暗器猛投过去。那人不想如此仓促之间他还能用出此招,长枪回扫,掀起一股劲风。一瞬间无数雀影纷飞,乱箭就像草杆被吹得七零八落。再看时,马兰已经拨马向着荒野狂奔。那人一声低沉的怒吼,纵马追了上去。
他的马是多年精养的良马,寻常马匹万难追赶。逐日天马看上去虽然剽悍,但是披挂着沉重的甲胄,一定没有长力。马兰努力让马镇定,他不善近战,就一定要仗着马力拉开距离。难怪逃回的半月场主如此恐惧,这到底是什么神兵利器?每次挥舞都有光影四射,那独眼人简直便不是人,是一个地狱里来的罗刹鬼。马兰只须稍微想象,便可以看到他在千军万马中杀人就如同斩瓜切菜一般的样子。
恐惧之事还在后面,马兰全力策马疾驰,那雷鸣般的蹄音却有如附骨之蛆,紧紧跟在身后。
逐日追阳
马兰回过头,只见到那黑煞神般的一人一马就在身后,一道光焰随着那奇形大枪从二十步外破空袭来,直劈向背后。马兰一声大叫,拍打马颈,猛磕右镫。那马瞬间向侧面横跳,一道猛烈的罡风便在瞬间砸落,将地面的草皮击得直飞起来,飞沙走石,被撕碎的草叶打在脸上生疼。马腹被溅起的石子打中,疼得咴咴嘶叫,险些便将马兰抛落马下。
马兰夹紧马腹,拧身拉弦,凌空佯射。那人未惊,胯下的马先惊了,如惊弓之鸟猛然跃开,躲避空弦。等到发现没有箭射来,一人一马都是大怒,更加穷追不舍。
马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胯下的马也是没命地奔跑,借机拉开了几步距离,马兰的箭便不停地向身后连射过去。第一支取头,第二支便取胸腹,等到对方招式用老,再用箭直接射在马面的钢甲上。几次三番,人马都气得哇哇怪叫。那匹马暴跳如雷,根本不听主人使唤,不顾一切追赶上来,将马背上的凶神也迫得单手去扶马鞍。马兰一咬牙,一箭射对方头颅,逼迫对方打开空门,然后猝然一箭,直射马眼。马将头一侧,箭便在马颈的甲片上弹开。马兰不再手软,只因这马太过于凶狠,命在旦夕,若再手下留情,瞬间便会被迫上。那长枪一落,自己连人带马都得化作肉泥。
他骑术卓绝,胯下的马也知道是苦战时刻,拼了命在草原上奔跑。几箭之地跑出,寻常马匹早已被甩得无影无踪。马兰使出浑身解数,干扰追击。一听到马蹄声变得急促,就立刻回身一箭,射了何止百箭,但是始终无法将身后的天马甩掉。那逐日天驹实在是太快了!每一瞬都是在搏命,僵持间,二人二马十二条腿何止跑出了百里。他出门时带了四只箭壶,竟然全都射光。当手指摸到最后一支箭时,马兰浑身一颤。
马兰胯下的马悲声嘶鸣,浑身被汗水打透,肚带都有些打滑,眼看便要坚持不住。马兰叹了口气,放慢了速度,不再催促马匹。箭已经射光了,无法拖慢那逐日天马,被追上已经是转瞬之间的事。纵使今日丧命在此,又怎能连累胯下爱马。他跳下马,一把扯开了马嚼,松开肚带,在马臀上用力一拍,要爱马离去。战马悲鸣,竟不肯离去。马兰把心一横,用弓背用力抽在马臀上。爱马吃痛嘶鸣,眼中流泪,从地上衔起缰绳,朝着旦马牧场的方向离去。
马兰回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煞神的影子,以压迫眼球的速度越来越大。那一只独眼略带惊异,在马背上冷冷地望着他。马兰垂手握着弓把,右手里拈着最后一支箭。对方的目光中升起一丝残忍之色,高高举起手中飞雀镂纹枪,催动马匹向马兰逼来。他们之间距离不足十步,马兰就是搭弓,也来不及了。
那一人一马在马兰身前停下来,马兰眯起眼睛,望着那形状狰狞的马甲下凶光吞吐的一对马眼。这便是第二匹天马,在如此近的距离观看,甚至可以嗅到从马的鼻翼中喷出的热气。马背上的独眼人平举掌中的飞雀镂纹枪,将枪尖顶在马兰的鼻尖上,沉声道:“我乃建武将军夏侯惇是也!你是何人?”
建武将军?马兰没有答话,只是冷冷望着他。
夕阳西下,金色的斜阳将影子拖得细长。马兰突然闪身向后一滚,以脚撑弓,弓从腿下起,箭自腹上搭。嗖的一声,那一箭满弦而出,竟是翻滚间从体下射出,直取敌将胸腹之间。
夏侯惇大惊,如此近的距离,那一箭朝天如同迅雷。他的兵器长,要斩落地面激射而来的箭万难做到。急切中向侧面栽倒,用飞雀镂纹枪撑在地上。马兰飞身跃起,瞬间闪到另一侧,掏出匕首,割断肚带,一弓砸在马的小腿上。逐日天驹吃痛,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向前猛跃,掀起蹄子猛踹。马兰熟悉马性,躬身躲过,用弓梢猛刺马腹。他什伐家世代经营牧场,对付烈马自有一套方法,深知再横的马,也怕被人打肚子。果然,纵使是建安天马也忍不了这一下,顿时背一沉,向前逃开来。
夏侯惇连声大叫,只因为他的飞雀镂纹枪下面有两个倒勾,刚才急于躲箭用枪撑地,他身大力沉,枪头早已深深插进地面。现在马乱跳乱踢,他的脚还卡在镫里。正想要仗着自己惊人的膂力将枪从地里硬抽出来,马匹一蹿,突然连鞍带镫整个从马背跌落。
战场厮杀,两军对垒,谁会去割马的肚带?鼎鼎大名的夏侯惇竟然栽了跟头,飞雀镂纹枪插在地上,马往前蹿,人则高高一跤跌在中间,脚上还挂着马镫。
马兰等的便是此刻,手中匕首一翻,一声大叫猛扑上去,向对方后心插落。夏侯惇听到风声,瞬间翻身,伸出蒲扇般的巨掌,一把托住马兰持刀的手臂,马兰便刺不下来。夏侯惇站立不起,用一只手臂撑着身体,独眼中寒光四射,手掌收缩,竟如铁钳一般。马兰的手臂被他捏得剧痛,几乎便要断掉。他双手一起用力,竟然都压不过对方那一只巨掌。直疼得额头汗水涔涔滴落,生死关头,一口气憋得两眼通红,咬牙与对方硬拼。
夏侯惇眼见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匕首上,他纵然力大,也无法支撑许久。眼见着匕首向他缓缓落将下来,急切问用膝盖奋力撞击马兰腰胁。马兰一声闷哼,肋骨几欲折断。夏侯惇抽出手臂,揪着马兰在地上翻滚。马兰将匕首换至另一手,奋力去刺。夏侯惇盲眼那一侧看不清楚,手臂奋力向外一抡,当的一声,正迎上匕首。马兰想将他手臂割断,用了大力,谁知竟然碰到一条铁臂,震得虎口生疼。原来夏侯惇袖子里藏着精铁打造的护臂,反倒将马兰的匕首砸得脱手飞出了。
夏侯惇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一脚将马兰踹得飞出去,从地上爬起来。若不是他日夜都戴着这精铁护臂,今天就死在马兰刀下了。他哪知道,因为马兰自幼跟马超玩耍,而马超精通枪马,这一招正是在马超身上重现过许多次之后得到的绝技。
马兰在地上翻滚,手指深深抓进草里,突然扬起一把土,带着许多杂草砸在夏侯惇脸上。夏侯惇怒吼中侧脸躲开,从地上抓起马兰的匕首,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眼前的人开膛破肚,睁开独眼却是一怔。马兰好命,跌出去正撞上插在地面的飞雀镂纹枪。此刻奋力拔了出来,一声大吼,用钩尖对着他。
两人僵持不定,马兰用长枪刺对方,夏侯惇便用铁护臂和匕首挡开;夏侯惇想去抓枪头,抢人近身,马兰甚为谨慎,不给他机会。他跟马家兄弟熟习马家枪法,这长枪便是一把奇形的勾镰枪,他虽然用不好,却也还懂,只向前点突刺探,来分开两人的距离。夏侯惇一时也奈何他不得,一只脚陷在马镫里,踢了半天也没踢开,又不敢分心去摘,只能拖着马鞍子跟马兰僵持。
马兰数度猛挥这飞雀镂纹枪,想着靠神兵利器取胜。谁知这把枪到了他的手里,就跟普通的枪没有任何区别。他大声呼喝,用力挥舞猛刺,没有任何光芒雀影飞出。夏侯惇见他乱挥自己的兵刃,更加恼怒。武将被人缴械,那是奇耻大辱。夏侯惇连连冒险,想要将枪夺回来,但是马兰丝毫不给他机会,只能僵持下去。两个人都知道今番的对手非比寻常,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稍有松懈便会丧命在对方手里。
不知何时,天边涌起许多云霞,落日裹在云霞中,云霞彤红,如火烧一般。
那匹逐日天驹似是感到了什么一般,昂首望着云霞,突然一声长嘶,猛烈抖动身体。它身上的甲片被摇得叮当乱响,转眼间七零八落,连同罩在马头的面罩一起飞出去,露出一张疤痕遍布的凶狠马面。夏侯惇和马兰在僵持中都被激射而来的护甲片打中,狼狈中抬头望去,不知道发生何事。
马兰借着夏侯惇喘气的工夫瞅了一眼,那马额上一道白色的疤犹如雷霆一般弯弯曲曲劈下来,看上去颇为可怜,不知道是生来如此,还是受伤所致。而那去了盔甲的样子,正跟在舞师坊见到的一般无二。
只见那马凝神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撒开四蹄,便向着天边追去。夏侯惇登时大惊,高声唤道:“回来!回来!”
一瞬间他连马兰也顾不上了,用匕首向马兰一丢,伸手将那马镫从脚脖子上摘下来,一面高呼,一面朝着马匹追去。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
马兰一直望着夏侯惇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之外,这才松了口气。手臂猛烈颤抖,连长枪都拿不住,一跤软倒在地上,剧烈喘息。挨过夏侯惇一脚,一只手臂连同几根肋骨都是剧痛,呼吸中也提不上气来,只疼得大汗淋漓。若是换了寻常人,只怕那一脚过去,肋条都要断成一截一截扎在胸腔里。这夏侯惇实在是太可怕了!马兰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飞雀镂纹枪,踉跄而行。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如果往兰州去,便会碰到那煞神夏侯惇。如果往回走,就会碰到跟随夏侯惇来的追兵。想来想去,只得折向东边走,几十里外贴近杂水河的地方一直都有一些游牧的牧民所搭建的据点,可以为他提供些帮助。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匹逐日天驹,大概是真的很喜欢逐日而行的了,见到天空的火烧云,便追着落日而去。若非如此,再僵持一阵,自己只怕不是那夏侯惇的对手。
昔年周天子曾有八骏神马,其中一匹叫做越影,喜欢逐日而行。这一匹,难道便是周天子的马从天上下凡来么?马兰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怔了怔。
烈阳天驹,乃是一匹母马。它从祁连山跑出来,绝非偶然。薛悯琴曾经提示过他,只是他那时候闹脾气,没有注意。难道烈阳天马便是因为逐日的追赶,所以才跑了出来?这么说,方才那火烧云,其实便是烈阳天马正好靠近的结果。
他拄着飞雀镂纹枪,深一步浅一步在草地中走着。手指所触之处都是枪杆上飞雀穿枝的精美镂纹,也不知道用何种方法做成。这时安全了,可以仔细看。马兰又勉力挥舞了几下,依旧没有什么雀影出现。莫非神兵利器会认主人?要不就是那个夏侯惇懂仙法,而他不懂。汉军手里若拿的全是这种东西,羌人就没活路了。那夏侯惇竟然舍得这把神兵也要去追赶马匹,足见天马的重要性。他们这次明目张胆带着人马杀入凉州,便是专门为了寻马而来。可怜那些善良牧人,不知道多少人无辜被害。
得去通知姨丈,让凉州府出兵对付他们。马兰想到此节,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天色渐黑,阴云密布,竟没有月亮。马兰奔波一天,没吃东西,体力透支,加上伤痛,渐渐有举步维艰之感。
耳中传来河水流淌之声,马兰一脚踏在青草之上,足下都是稀泥,一脚踏落,水便从草根下涌出。马兰暗道不好,想必是这一侧的河湾地势低,容易淹水,形成湿地。这种地貌常有沼泽,一脚陷进去便是有天大的本领,也出不来了。何况现在漆黑一片,人也筋疲力尽。
马兰只好后退,沿着水声往上游走去。谁知越往上走,脚下越湿。这片湿地范围竟大得很,马兰用长枪探路,但是茫然间,四面竟都是湿漉漉一片。太阳落山,气温骤降。这草原就是这样的气候,昼夜温差很大,晚上冷起来,那真是要冻死人。马兰没有御寒的衣物,衣衫尽湿,浑身发抖,暗道不好。支撑着走了几步,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昏厥了多久,隐约听到薛悯琴的琴音,伴随淅淅沥沥的雨丝落下来,打在脸上。寂静中,有马蹄疲惫地踏近。是离群的野马么?孤独一匹来到河畔,却和他一样,因为遭遇这危险的湿地,无法靠近河边,只能垂着头,在草根下喝些泥水。那些带露的嫩草,都不能消除它的疲惫么?
马兰睁开眼,真的有一匹马。
火红的马,在黑暗中打着响鼻,用胆怯的目光看着他。建安天马,是烈阳!它的身上没有火光,天空也不再顶着火一般的云霞。漆黑的夜里,它的毛色依旧光亮,侧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马兰。
马兰没有动。
他没有力气爬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是在漆黑冷漠的夜里,还是在一个梦里。是梦里好一些,马和琴声,和谐地在一起。现在琴声不见了,他才开始怀念女人的腿,怀念起头枕在薛悯琴怀里的时候。然后,想起小妹马云鹭,想起母亲和姨丈,想起马家兄弟。
让他遭殃的也是汉人,让他至亲至爱的也是。
马兰觉得意识在远去,蒙眬中,耳边复又响起琴声,仿佛是薛悯琴在身后静静地望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境况和感觉,薛悯琴全都知道,在用那琴声吊着他的意识,吊着他的命。
烈阳天马没有走。
它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一点一点挪过来。不知道是害怕脚下踏空,还是害怕人类。它以前不怕的,但是现在,它既孤独又胆怯。它只是一匹母马,和一个女人一样。有时候脾气很大,但是孤独的时候也很胆怯。
它来到马兰的身前,舔了舔马兰的脸。
马兰微微睁开眼,见到它脖子下面有一块伤痕,从毛下渗透出一些血渍。它在徘徊,犹豫,在它的左臀上,有一块被咬破的痕迹。马兰知道,公马有时候会强迫母马就范,于是便会留下这种伤痕。但是看起来,没有逐日天驹进一步得逞的痕迹。母马急了的时候,也会狠踢公马的。看上去两匹马经历了相当激烈的厮斗,这匹烈阳的厉害,马兰也是领教过的,他倒是有一点想知道那匹暴戾成性的黑马被踢成了什么样子。
“你怕吗?”马兰没有力气说话,躺在地上,只是用眼神来交流。
从马眼中流露出孤独与恐惧,算是作为回答。
是的,人与马之间的交流,原本便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语言。
马兰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抚摸马的面庞。烈阳咬住他的手臂,将他拖起来,又在他身前卧下来。马兰昏昏沉沉,抓住火一样的鬃毛爬到马背上,手里还拖着那把飞雀镂纹枪。烈阳奔跑起来,渐渐耳边起了风声。马兰不知道它要去到哪里,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无力地伏在马背上。或许烈阳只是一匹心肠很好的马,即使是对于濒死的人类也无法置之不理。马兰想着,意识又渐渐地模糊了。他梦见赤红色的朝霞,自己骑着马迎着朝霞,豪放地疾驰在风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兰醒来了。他睁开眼,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见到绣着青草和牛羊的毡子,整整齐齐挂在帐篷的木条上。帐篷很大,摆着很多镶嵌图腾花纹金属片的红漆柜子,还有一些光灿灿的银子做的奶茶茶壶。
回到家里了么?
马兰认得,那只银壶是母亲姜凤很喜欢的东西。
“娘?”马兰大声喊叫,坐起身来,一块湿毛巾从脑门上坠落,却没有人在旁边照顾他。
怎么搞的?当娘的不照顾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连那些丫头都偷懒了?明明有人给他敷过毛巾。他揭开被子,闻见一股淡淡的香粉味儿。身上的衣服不知道都丢哪里去了,不过已经给他擦洗得很干净。马兰渐渐想起来,自己在泥塘里躺了很久,估计是够脏的。四周也没有衣服,桌子上工工整整摆着一套臧获的衣裙,正是母亲的奴婢们常穿的,他总不能穿上这个到处走。他拿毯子裹着自己的下身,走下床去。揭开门帘子闷头出去,喊了半声娘,便有人用羌语脆生生答应。
“乖,喊娘做啥?”
马兰满脸通红,红得几乎就要喷出血来。
门外围着一百多人,都是烧何羌的男男女女。这里不是他家,是祁连山脚的烧何大寨。比铜锣手里抱着几件衣服,笑吟吟地看着他。周围的旗杆上,挂着他的白狼皮、裤子、箭囊、腰带、帽子、马鞭和许多七零八碎的袜子之类的东西。大寨正门两侧最高最显眼的两根旗杆,一根挂着飞雀镂纹枪,一根挂着他的内裤,跟旗子一样在上面飘。烧何羌服饰颜色鲜艳,男女老少今天都盛装打扮,在门口一起看着他,哄堂大笑。
这女人报复得倒是真快。
裤腰带跟兵刃,正是男人最重要的两件东西,都给挂旗杆上了。跟那日他捉弄比铜锣的方法一般无二,已经彻彻底底地还给了他。
马兰干脆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跟所有的人行节日拜见亲友的大礼。母亲的银壶都摆在比铜锣房间里,那肯定是收下嫁妆了。如此说,比铜锣已经算是他的媳妇了。他光着身体,只围了一条毯子。烧何羌的人已然找回面子,还赚了很多,都望着他开心地大笑。有人拍他的手臂表示以后可以做兄弟啦,还有女人沿途大捏他的屁股,占他便宜。 马兰来到比铜锣的面前,直勾勾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吞掉。他的脸皮比较厚,早已白了回来,比铜锣的脸却顿时红了。四周的人都静下来,等着看他的下一步举动。马兰一把搂住比铜锣的腰,不负众望地用力亲下去。周围的人齐声欢呼,大声起哄。
马兰在比铜锣耳边、脖子上一阵狂亲,亲得越重,周围的起哄声便越热烈。比铜锣一把将他推开,把手里拿的几件男子衣衫塞进他怀里,红着脸逃走。四周的族人却堵住她,将她和马兰一起推进帐篷里。马兰进帐前还假意反抗着,进帐后立刻一把将比铜锣拦腰抱起,压到床上。从门缝里偷看的人都大声哄笑,比铜锣奋力抗拒,但是被马兰抓住双手,便扭过头,不再挣扎。
她今天没带武器,反而仔细打扮过,跟前几日截然不同,眉宇间透着一股妩媚,娇艳不可方物。或许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没带武器吧,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衫子,就是有刀子也藏不住。马兰放心大胆地亲吻她的嘴唇,她面带红晕,浑身酥软,也不知道是涂抹了什么,从领口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这就像是暗示一般,马兰缓缓伸出手,扯开了她的领口。比铜锣浑身都是一颤。门外有烧何羌族中的长者,轻声驱散人群。帐篷的帘子合严了,不再有人起哄,都在长者的驱赶下静静散去。
对烧何羌而言,这桩婚事一成,先零羌送到的聘礼在家家户户就算是入账了。何况马兰的裤子往旗杆上一挂,面子扳回,以后又可以扬眉吐气地去打劫人家,上天对他们烧何羌真是太好了。
一番温存,几度云雨。几日前还是狠巴巴的烧何豪,如今已经成了自己的老婆了。
马兰轻轻揽着比铜锣的腰,在她腮边笑道:“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了?”
那泼辣的女子变得犹如小猫一般,轻轻捶打他的胸膛,娇羞道:“你这么快就把天马带回我们烧何羌,我昨天才说过,你把天马带回来,我就应允婚事。我比铜锣虽然不是男子,说话也是一言九鼎的。你为了带回马儿,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什么天马?”马兰愣了一下子,渐渐想起来了。难道那不是梦?
“就是我们祁连的神马啊。”比铜锣什么都告诉他,“我们烧何羌所敬奉的火神,便是汉人所说的水草马明神。几年前的一天,火塘突然熄灭,非常不吉利。大巫师从梦中惊醒,受到神示,要将一匹怀孕的母马献祭,以求神灵宽恕。那匹母马流着泪跃入火塘,生下一匹马驹后化作灰烬死去。那匹马驹刚一出生便站起来一声长嘶,带着浑身的烈焰奔入了祁连山,我们寨里的上百匹好马,都脱缰跟着它去……”
马兰听得惊奇不已,原来天马是如此降世的,怪不得烧何羌非得说神马是他们的,原来这烈阳天驹真的出生在烧何大寨的马厩里啊。这样一想,烈阳天马带着他来到这里也顺理成章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马嘶和一阵混乱声,有人惨叫。有个女孩急匆匆冲进来,见到他们在床上搂在一起,哟了一声,又慌忙退出去,在门帘外叫道:“大豪,不好啦,神马不肯上缰,踢伤了好多人,跑进山了。”
马兰和比铜锣慌忙爬起来穿了衣服。比铜锣拿起日月乾坤刀,出去用力揪着女孩的脸,揪得对方一阵哀叫。比铜锣气道:“短命鬼,谁让你们去拴神马的?神马是能拴的吗?”
女孩直哭:“是……不是……”
比铜锣哼了一声:“究竟是哪个不知死的?你不说,查出来把你一起丢到火塘里烧死。”
马兰扎好腰带,见少女可怜,便轻轻抱住比铜锣的腰,要她别这么激动。比铜锣对周围的人道:“快去请大巫师,占卜神马的去向。”一回头,却见马兰走向马厩。比铜锣诧异道:“你去做什么?”
“不用占卜了,我去将神马带回来。”马兰眼中早已相中一匹善跑的良马。马厩中数十匹马都在嘶叫,想要挣脱缰绳跑掉。如果比铜锣说的都是真的,这些躁动的马也在迫不及待想要跟着天马离去,只要让它们自己跑就好了。马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那匹马一出马厩,便野性大发,打横乱蹿。马兰稳稳坐在马鞍上,等那马尥蹶子的时候,轻轻往它前腿的腿弯一踹,那匹马便跪倒在地上。再起来的时候,便已经服服帖帖。四周的羌人齐声喝彩,比铜锣急急砍倒一根旗杆,马兰的弓还挂在上面。
“我去给你拿枪!”比铜锣猛然想起飞雀镂纹枪还在旗杆顶上挂着,马兰慌忙摆手:“不用了,给我多拿些弓箭来。”
放眼望去,烧何大寨的旗杆上都是他的裤子、武器,倒也别致。几个女人慌慌张张递来一包水和干粮,比铜锣连一个羊皮箭囊一起捆在马鞍后面,那羊皮箭囊是烧何羌特制的,由五个兜囊裹成一个大卷,塞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支。这次就算遇到夏侯惇,也不怕箭支射光了。
马兰俯身亲了比铜锣一下,纵马向着祁连山奔去。
果然,那匹马根本不用他催促便循着马群离去的方向撒蹄狂奔。一人一骑狂奔了数十里,那匹马大汗淋漓,放缓了脚步。此处已经是一个狭窄的山坳,若非马来带路,绝难发现。祁连山地形复杂,道路难行,一般人决不会离开大路这么远,穿山越岭来到此地。
天空中出现乌鸦群,有上千只之多,如同乌云般在天空中卷动。一具野马的尸首倒闭在路边,马兰微感惊异,翻身下马,想要看个究竟。那匹马已经腐烂了,早被乌鸦享用过,露着森森白骨,哪里还看得清是怎么死的。大量草蝇嗡嗡叫着,爬在上面,享受天赐的盛宴。
马兰掩着鼻子,后退了几步,继续往前走。想不到没有多远,又是一具马尸。大量乌鸦呱呱叫着,盘旋而下,黑漆漆落满地面,争斗中啄食尸体。马兰策马靠近,乌鸦轰然飞起,露出血淋淋的尸体。马兰看得清楚,那匹马异常强壮,肋骨断了,胸口有受到刀伤而破开,一定是竭力跑到此地才倒毙身亡,死了大概也就不到两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马兰放眼望去,马尸不止这一匹。不久之前一定有人对野马群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是来抓马的汉军么?他们竟然对马挥刀?
乌鸦群不怀好意地落在四周,马兰不敢久留,继续向前走,骇然中停住了脚步。只见山坳两边,全都是白色的马骨。有的趴着,有的倒着。山坳到了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绿色的草甸,一直连向遥远的另一处山梁。传说中野马群会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死,没有人能知道那个地方,因为那是一个野马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难道便是这里?
马兰下了马,扯开坐骑的肚带,将嚼子、鞍子都摘了,在马臀上拍了一下,叫道:“在下马兰,给我通报去吧!”
马看了他一眼,渐渐跑起来,一团马影越来越小,没入那片绿色之中。马兰知道,野马不喜欢带着武器的人。他将弓刀和箭囊都丢在地上,跟马鞍子堆在一起,只带了些水漫步走进草甸。走了许久,才见到一棵树。头顶上烈日炎炎,方圆十里只有这一点阴凉。他往阴凉里舒舒服服躺下来,倒头便睡。
睡梦中,有轻盈的蹄音飞至。肩头一痛,马兰一声大叫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火红色的马脸,正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烈阳天马!”他欣喜叫道,“你果然来啦!”这马的眼睛竟是那么深邃,马兰望着便陷进去,疼痛都不觉得。
一团火光在马的瞳孔中旋转,渐渐熊熊燃烧。那是仇恨的颜色。
马兰问:“你很讨厌人类么?仇恨?”
烈阳摇鬃,发出惊天嘶鸣,突然扬起前蹄,向他踏落。马兰从地上滚开来,马蹄重重落在先前所卧之处,若不是及时逃走,一定已然死于蹄下。马兰似乎可以感受到它心中的愤怒,最近一定发生了太多的事,而自己身为一个人类,侵入了属于它们的神圣的埋骨之所。
“请听我说。”马兰用手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地和它周旋,一面用很诚恳的声音恳求着,“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马打着响鼻,用前蹄踢着地面,晃动着火一样的长鬃。
马兰说:“如果不是那样,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对吧?你救过我的性命,我是你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摸烈阳的脸,徐徐抚摸它的鬃毛。马缓缓地围着他走动,或许是想用眼睛将他看清。马兰突然抓住鬃毛,奋力一跃,骑到马背上。烈阳一声惊嘶,猛跳起来,想要将他甩落。
马兰只觉得耳中都是风声,浑身的血一瞬间都往头上涌,一手抓紧了马鬃,两腿牢牢夹住马腹。曾经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快飞出去了,但是终于还是落回马背,接着便陀螺一样在马背上摇晃。
烈阳在原地狂转,上蹿下跳,突然跑起来,又戛然而止。马兰头昏眼花,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黑暗,浑然不知身处何地,只是拼命在马背上寻找平衡,牢牢贴住。烈阳的力道如此之大,马兰的双腿早已因为用力而麻木,失去知觉。换了别人,早就甩出八丈开外,在地上将脖子摔成几截。在这天旋地转中,全身的血液都到了头顶,就算摔死都不会有感觉。
烈阳猛跳了一会儿,甩不掉马兰,一声长嘶,便开始疾驰。马跑起来之后,马背上相对便要平稳很多。马兰伏在马背抓着马鬃,只想呕吐。强行忍耐中仍不敢张口喘息,眼前景物渐渐明亮,只见地上的草化作一些绿色的杂痕,在那里飞速倒退。
马兰知道,这样看下去知觉便会麻痹,更加眩晕。他勉力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地平线和开阔的天空,感觉好了很多。强行深呼吸几次,眩晕和恶心的感觉开始渐渐退去。一道浅坑飞速逼近,马兰一提腰,烈阳在同一时刻高高跃起,宛如天马飞翔,人马合一,发出一声畅快的嘶鸣。
面前出现庞大的马群,烈阳就像是红色的电光一般穿过去。万马奔腾,但只是一小会儿,烈阳就将它们甩得无影无踪。迎着风,望着远方。祁连山的山脊靠近,擦过,然后又远离。一道又一道的山梁、滩涂都飞一样接近了。而后又被抛离。白色的石坪就像是一颗白色的石子一样擦肩而过,高高的蒿草打在马腿和人的脚面上,留下绿色的汁液。
马兰挺直了身体骑在马上,不再担心被马抛落。什伐家的祖训里曾经有人说过一句话,其实每一匹真正的好马,都在终生等待着一个可以骑它的人。这是马最终可以被驯服的原因。直到此时,马兰才算彻底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
“你要用蹄子踏遍这个地方么?”
烈阳回复以嘶鸣。它要踏遍祁连所有的草地,这是一匹马爱恋故乡的方式。它要离开故乡了,所以在下了这个决心的时候,它想踏遍这片曾经属于它的草地。它已经跑了很久,马兰从未想过一匹马会毫不疲倦地奔跑这么久。一天一夜过去了,它还在奔腾。当它冲入浅溪,激起漫天的水花。
“好吧,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他拍拍马的脖子,轻声说。
烈阳轻嘶,继而跃上溪岸,向着陡峭的山巅奔去。它就像是一轮红日,在山壁上徐徐升起。马兰听人说过,汉人形容一匹马神骏的样子,叫做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现在他懂了。他只能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发出兴奋的喊叫声。
马蹄踏过云雾缭绕的山峦,进入一片白茫茫的冰原。火红的天马,在黑河峡谷的冰川中踏冰疾驰。两侧的山壁呈微微倾轧之势,凝视便觉得会压下来。冰壁上偶尔有光芒透过,便成了光闪闪的一片。当一人一马跃出山峦,屹立在山巅,俯瞰万物,马兰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长啸。
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地出生在人世间。母亲将他生出来只是让他坠落到这个世上,而现在他才剪除脐带,睁开双眼。或许是祖先遗留给他的血脉在指引,这种感觉牵引着他,直到一个奇怪的石堆出现在山头。烈阳来到石堆前便停住了,打着响鼻,自顾自望向山间的远处。
马兰微感惊异,不知道这是什么。石堆的每块石头上,都刻着独特的图案。他见过那些图案,这些都是身为大巫师的母亲经常画给他看的图案。三只眼睛,马,火焰。附近有羌民居住么?他们会爬到这么偏僻这么高的地方,来将刻了花纹的石头堆成堆么?
马兰跳下马背,用手轻轻地拾起上面的一块石头仔细端详。那上面,刻着三只不同的眼睛,以品字形排列。每一只眼睛的瞳孔中,都有一个不同的符号,不知道象征何物。马兰凝视间,突然见石上所刻的三只眼珠一起动了动。这一惊非同小可,还未搞清是否幻觉,石堆哗啦一声坍塌,连同手中那块,都碎成细小的砾石,再也看不清图案。
马兰觉得额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是一只虫子想要破茧而出。用手去摸,却又什么都没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诉说着什么,让他知道他和以往不同了。
正在疑惑的时候,烈阳轻嘶,马兰向山下望去,遥远的山坳里,竟升起一缕黑烟。这里已经是祁连山南侧,传说天神降妖除魔后,用利剑把祁连山拦腰斩断,黑河水由此向北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越祁连山,流向茫茫沙漠戈壁,使那里绿洲成片、沃野千里。在那一侧居住的是善良的白马羌人,他们的族长德高望重,就连烧何羌也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不曾打劫过他们。
马兰勉力望向那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视线渐渐穿透山壁,十里外所发生的事在他的眼中清清楚楚。村子着火了,一名将军骑着一匹白马在火光中驰骋,马颈都被溅起来的血染红了。那将军兀自哈哈大笑,手里拖着一把大刀,不分男女老幼,躲闪不及,便是喳的一刀,将人劈得血光飞溅,倒在一边。血溅到马胸上,便又是一片猩红滴落。
马兰只觉得怒火冲上额顶,顶得脑仁生疼,眼前便黑了一下。晃头再看时,却只能看到浓烟冒出层层叠叠的山谷。或许是山林起火也说不定,方才的瞬间是幻觉么?视线怎么可能穿透山壁,望见十里外的地方。黑河水银般的激流映着太阳从山巅俯冲、坠落,发出隆隆声响,因此听不到远处的声音。
烈阳焦躁地顿蹄,似乎很想离开这里。它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愤怒,种种颜色。马兰用手抚摸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
“我想去那里看一看。就看一下。”马兰央求着,等待马眼中的愤怒平息。
烈阳用鼻子拱了他一下,待他翻身上马,便寻了一条陡峭的山路,急转直下。许多时候下得太急,马兰随风欲飞,浑身的重量都失去了。它沿着黑河岸边奔跑,转过那道山壁,烟火的气味儿更加浓烈。
一个村庄在眼前熊熊燃烧,马兰的呼吸凝滞了,就跟幻觉中所见一般,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幻觉,他就是那样眼睁睁地目睹了一切。一支足有千人的精锐军队正在扎营,埋锅造饭,盔明甲亮,人人备有马匹。从村子里抢来的羊都直接砍断脖子,拴起后腿挂着放血,等待扒皮下锅。马兰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杀羊,那可是丝毫也不会伤害别人的动物啊!怎么会有人如此残忍?
营帐中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声,将领都在淫乐,不时夹杂着叱骂和女人的尖叫。一具小孩的尸体顶在尖锐的木桩上挂着,腰向后折断,血淋淋一片,看上去像是被人高高丢起来,插死在上面。
马兰又是震惊,又是害怕。这支军队比先前遇到的那支还要残忍,数量庞大。但是从服色上看,跟夏侯惇不太一样。营中竖着一面大旗,黑色的边框,里面写着一个“颜”字。
烈阳天马转瞬便到了白马大寨近前,那军营中所有的马听见烈阳的蹄音都一起望过来,引颈猛烈嘶鸣。几个小校正走着半截,说着:“这些人还是杀了干净……”突然听见马匹异响,一眼瞅见他们,都齐声惊叫起来,“天马!是天马!”
一员粗壮的汉将闻声冲出营帐来,长得好像黑熊一般,拖着一把大刀,裤子都未穿好,显然方才正在凌虐妇女。见到马兰胯下所骑的马匹,一张丑脸的神情都变了。“抓住他!”顿时有大量哨兵骑着马向马兰冲来,手里拿着套索和抓马用的长竿。
马兰没有武器,见势不好,恨恨望了一眼,拍马想要离开。烈阳却不肯,直勾勾怒视着来者,突然一声长嘶,奋力一踏地面,一团火焰从它脚下涌出,炸裂开来。想要伸杆来套马头的人都惊叫着跌下马。那些马掉头便跑,扯也扯不住。有的浑身发抖,屎尿齐流,腿一软卧在地上。
那营帐前拴的一匹白马见了,却不惧怕,一声悲鸣,声音甚是凄厉,踢断马桩,向着这边奔来,轻轻一跃,跳过架起的马槽,鬃毛耸动,胸口一团殷红正是溅染的血迹。那汉将吃了一惊,因为马刚摘了鞍子,无法牵住,一声大叫,冲过去抱住马胸,硬生生将马顶住。
马兰蓦然想起建安天马谱上,有一匹马叫做白义,胸口便是一片红色,看上去必是这匹无疑了。天马!又一匹天马出现了!而那人竟然可以一把将奔马顶住,力量之大当真惊人。
烈阳扭过头,在点点飞升的火屑中决然离去。
那匹白义远远悲鸣,眼瞅着它走了,却无法追来。那凶恶的汉将急急忙忙喊着:“快把马鞍拿来!”在马鞍系好之前却是不能去追。呼喝声中,几个汉军士兵搬开阻路的拒马栏,又是一队骑兵呼啸而出,冲了过来。烈阳撒开四蹄,头也不回地奔进山间,便像是一支燃烧的火箭,载着马兰沿着地平面笔直地飞驰,射入冰川,消失在茫茫冰壁里。
马蹄犹在富有节奏地敲击地面,但是一人一马都沉默了。在返回的路途上,没有一声嘶鸣,也没有一句话。
汉军早已被抛离了,但是那些凶恶的影子,那种沉重的感觉,却不能从心头抹去。他们都是来找天马的,只要天马还在这里,就会有没完没了的人来烧杀掳掠,杀马,杀人。不管是羌人还是野马,都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宁静地生活。
渐渐地,马兰有一点儿明白姨夫马腾的感觉了。
并非不闻不问就可以置身事外,这个混乱的世道,就是马儿都不能幸免于难。但是汉人所谓的王化、礼法,难道就有用么?这难道不是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么?善良的人就像那些被砍掉脑袋吊起后腿挂着的羊羔一样,就算咩咩地叫,还是会被一刀砍掉头颅。
烈阳停下来的时候,马兰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白骨森森的谷口。烈阳大概是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族群的秘密被发现,所以才从祁连山逃走的吧。马兰跳下马,轻轻抚摸马颈。
“你我都知道进入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将不得不离开自己最爱。的家乡。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闯荡,我将永不会使用这些东西来束缚你。”他踢飞了地上的鞍子和嚼子,只是拿起来自己的弓和箭囊,“这是我和你的约定,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隶。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我,也随时可以来找我。去吧,回到你自己的族群去吧。我会来看你的。”
烈阳仔细听着,耳朵动了动,嘶叫了一声,转身离去。
马兰拎起干粮,缓步向着谷外走去。那些乌鸦依旧在啄食尸体,见到有人来了,便惊飞起来,像黑色的漩涡,在天空中盘旋。
大概走了有十里么?身后传来马蹄声了。声音轻快而富有节奏。马兰笑了,回过身,见到火一样的马站在身前。
他用手指爱怜地插进马的鬃毛,抚摸着,翻身跃上马背。
血洗祁连
烧何羌有一句祖辈传下来的老话,天与地只有一线之隔。
“大巫师,究竟哪一天才是吉时?”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族长嫁人,这可是件大事,而且是急事,因为婚礼举行之后,他们才可以安心地花销作为聘礼送来的那些好东西。
连续撒了六次骨节都得不到答案,烧何大巫师已经临近恼怒了。就算他不如姜凤那么厉害,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巫师。但是第七次,他扑到地上,望着那些龟甲,骨节,喉头发出噩梦般的声响。
“您怎么了?”一些女人已经笑起来,大巫师老了,该不会已经失去法力了吧?“灾祸!”大巫师的声音惊慌之极,大声说,“血光之灾!”
“灾祸?”很多人都不相信,“先零羌不是已经同意联姻了?并且说婚期由我们来定?难道他们要反悔?”随即摆出一幅无赖的样子,“反悔聘礼也要不回去了。”“不是的。”大巫师颤抖着站起来,奋力挥舞着干枯的手,“有人要来杀我们,血流成河!就在今天!”
说话间,突然有嗖的一声怪响,就像是什么东西蹿进了帐篷里,撞得布幔一颤。大巫师浑身一震,口里流出血来。身躯栽倒,后心深深插着一支鸣镝。鸣镝又俗称响箭,就是箭头后面有一个空环,飞行中可以发出尖锐声响的特殊箭支,专门用来指挥弓箭部队齐射用的。帐篷的布幔上出现了一个光亮的洞,透入一缕明亮的强光。
比铜锣将眼睛贴过去,突然看见天空中有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尖叫声起,飞蝗般的箭支从帐外、帐顶落下,屋里的人来不及搞清发生了什么便被射倒在地上。
比铜锣掀起一张桌子挡在身前,破空声中,箭头刺穿桌面探出一寸多长,险些便碰到比铜锣的鼻尖。她扭脸望去,刚才还一起在屋子里说话的人,现在都已经倒在地上。有的还活着,身上插着箭,痛苦地呻吟,有的被射中要害,已经死了。那些箭究竟是用什么射过来?力量怎么会这么强!
比铜锣迅速从墙上摘下一面盾牌,拎起日月乾坤刀冲了出去。短短的时间里,烧何大寨竟成了人间地狱。比铜锣放眼望去,发出一声尖叫。不管是马匹、牛羊还是男女老幼,都倒在地上,没死的望着天空,而那天空里,又是一拨黑压压的影子,从很远的地方升起,掠过天空,带着铺天盖地的绝望,落向他们。
夏侯惇骑在马上,手里拎着弓,冷冷望着那远处的营寨,望着旗杆上高高悬挂的飞雀镂纹枪。一群蛮夷,怎敢将他的兵刃挂在旗杆上!
接到他的急报,三千材官部队连夜赶来。材官部队便是强弩手,带着改良过的大黄弩,将硕大的盾牌连成盾墙,在两百步外接连不断地朝天发射。武帝时期便已经有了这种部队,经过多少年的改良,材官部队的战术、器械都日臻完善。
向他们问话的羌兵早就连个屁都没放出就被捏死了,部队推进,见人就杀。赶上烧何羌在办喜事,根本没有想到会有灭顶之灾落到头上。
还活着的羌人悲愤地呼啸着骑马冲出来,刚出门便被从天而降的箭雨射倒。还有个人未死,拿着一面盾牌大叫中不要命地往前跑,要来找他们拼命。弩的射程虽远,发射却慢,那人早就看到夏侯惇,几乎便要冲到他身前。
夏侯惇不慌不忙地一抬手,有人给他递上一支上好的大黄弩。那人正好跑到他面前,夏侯惇手指扣动扳机,那羌人用盾牌来挡,弩箭在十步的距离直穿过盾牌,将那人的身体钉在地上,人已经断气了,躯体犹在地上抽搐。
夏侯惇满意地看着手中的利器,在弩身上嵌有一块金属牌,写着:“建安四年三月卅日,中作部韩海,吏刘晔,工李晋作九石机,重三斤十两。”这弩乃是制作成本高昂的军器,管理严格,竟已经到了每一把都必须标明准许制造的官吏以及亲手制造的工匠名字的份儿上。
夏侯惇不由得狞笑起来,有这改良后的大黄弩,就是神臂弓在射程上也比不及。再遇到先前那善射的羌人,便可以从两百步外一弩射死。力量大,射程远,就是发射后再上弦不易,一般人需要放在地上用脚踩,用身体来压。但是只要稍微追上目标,一弩也就够了。夏侯惇这次还特别嘱托带来一些快弩,自己所带的精锐亲兵快马蜂拥而上,一人一弩,三十人共三十弩还射不死那人,除非那人成仙了。烧何大寨时有迁徙,多为帐篷搭建,根本挡不住箭支。这三千强弩手转瞬便已经发了三万箭,大寨里已经成了箭壕,说不定那人正往嘴里吃着饭便被射死在桌子上。
又是几轮射过,羌人寨里不要说有人冲出来,就连哀号声都弱下去了。夏侯惇催动胯下逐日天马,带着一队亲兵缓缓靠近。寨子里到处插满箭支,人畜都已被乱箭射死。夏侯惇知道烈阳天马并不在这里,因为胯下的逐日并未有所异动。他来到悬挂着飞雀镂纹枪的旗杆下,仰头望时更加恼怒,一刀劈出,旗杆轰然倒下。
夏侯惇重新拿起自己的宝枪,发出哈哈大笑。怪的是,四周的旗杆上还挂了一堆衣服、裤子,连男子的腰带和鞋袜都有,不知道是何意。夏侯惇心里发毛,这些蛮夷果然古怪。
人影一闪,一个身材瘦小的羌族女子突然从地上跃起来旋身一舞,白光过处,两个骑在马上的亲兵齐声惨叫,人头滚落,尸体从马上栽倒。那羌女容颜甚美,左臂挽着一面大盾,右手却是一把环形怪刀,圆如月轮,雪亮耀眼。那女子一声娇喝中跃上马背,动作竟是娴熟之极。夏侯惇还在迟疑,对方已经策马到了身前,挥臂一刀,向他喉咙劈来。
对方兵刃短,又是个女人,夏侯惇起初并不在意,这一刀离他也还有些距离。谁知雪光一闪,夏侯惇只感到一股寒风交颈,大骇中用枪去挡。金铁交击声中,一团白光沿着枪杆直向夏侯惇怀里滑去。夏侯惇本能地用护臂夹着枪杆一挡,那团雪光中竟是一串环形的刀刃!滚过手臂之时,袍袖瞬间裂成无数小片,被刀风搅得漫天飞舞。若不是他正好有个铁制的护臂,这一下定会开膛破腹。
夏侯惇大怒,回手就是一枪。对方早有准备,回刀断开。匹练般的光华如鞭子般收拢,回到比铜锣的手里,仍是一个圆环。正是日中有月,月中有乾坤,方能叫做日月乾坤刀。夏侯惇拨马便追,胯下那匹怪兽般的逐日天驹霹雳一般暴追上去。夏侯惇挥舞掌中的飞雀镂纹枪,万千雀影从枪影中飞出,随着枪势化作一道狂澜卷去。
比铜锣回手奋力一劈,当的一声,日月乾坤刀险些脱手飞出,手臂发麻,已然抬不起来了。她知道对方的力量惊人,若步战,或许能凭着灵巧战上几个回合。骑马作战,她万万不是对手。
眼见后面一匹怪马越来越近,比铜锣打马狂奔,胯下的马却不争气。那匹凶悍的黑马眨眼便已经追上来,跟她齐头并进。夏侯惇嘿的一声,一杆大枪直压下来。比铜锣换手持刀,奋力一挡,被那股力量压得直不起腰。胯下的马腿一软,竟在奔跑中卧下来,将她直摔出去。幸好她反应快,脱开鞍子滚开,没有被马压到。还未站起,一杆大枪已经将她手里的日月乾坤刀挑飞,枪尖压在她心口。
夏侯惇一只独眼直盯着她,只觉得这女人杀了很可惜。但是不杀吧,她死了这么多族人,决不可能降服。一旁的亲兵跟上来,数十匹马团团围住,望着地上的比铜锣,都嘿嘿笑起来。
比铜锣把眼一闭。要不,就干脆自己死了,免得受人侮辱。想着,便想扯对方的枪来刺自己的胸膛。谁知夏侯惇早已料到,她一伸手,便将枪撤回,连枪尖也未摸到。她刚要坐起,肩头却又被点了一下,重新倒回地上。有个亲兵眼巴巴望着,喊了声将军!夏侯惇独眼中光芒一闪,知道这些家伙已经期待了很久,嗯了一声,四周都有枪落下,插住比铜锣的衣服,却不伤及她的身体,将她固定在地上。
比铜锣奋力挣扎,却是无计可施。眼瞅着他们便要撕破她的衣衫,将她玷污。她疯了一样想要从地上挣脱,有人踏住她的手臂和肩膀,让她无法挣扎。她张开嘴,咬在一个人靴子上,却被踢了一脚。
正在纠缠的时候,远处传来热闹的鼓乐声,一支队伍吹着喇叭靠近。
汉军在烧何大寨南侧,那支队伍却从北面来,隔着寨子的围墙,根本不知道这里已然遭到屠杀。夏侯惇与地上的比铜锣,连带所有的军士都愕然扭过头,望着这支队伍靠近。从远处看约有一百多人,骑着马,还有马车拉着东西,打着几面旗子,有凉州府和“马”字的标志。为首的人一男一女,男的兴致勃勃,女的却耷拉着脸。队伍来到近前,站在大寨门口,才看见里面到处都是尸体。喇叭一停,唢呐走调,一群人目瞪口呆,望着这片惨象。
原来,凉州府日前收到差人送信,听说马兰在这里养伤,一片安定团结,都很高兴,故而来议定婚期,更带了很多谢礼,主要是酒和几车蔬菜、瓜果,因为烧何羌的人不喜欢种地,特别稀罕这些。马腾希望日后发兵烧何羌的人能多出一些兵马,故而刻意礼待。
那走在头里的,正是马超和马云鹭。
兄弟娶亲,马超自然是开心的;马云鹭心里别扭,自然是不开心的。但是不管开心与否,见到一群汉军骑兵围成一圈,用枪插着新娘子,四周都是尸体,两人却都张大了嘴,一时反应不过来。
比铜锣抬起头,对他们尖声叫:“快跑啊!”
“跑?”马超和马云鹭相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笑得浑身乱颤,好像逃跑之说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一干汉军都呆住了,夏侯惇独眼中爆出凶狠的光芒,抽起飞雀镂纹枪,策马缓缓向他们行来。
“见到我锦马超还不逃走,只怕是嫌命长了。”马超一声冷哼,伸手道,“抬枪来!”后面跟上一个人:“大公子,咱们来谈亲事,没带枪。”
马超登时笑不出,神情甚为尴尬,扭过头望着家丁,一脚踢出:“还不快回去拿!”再回头,夏侯惇一人一马已经到了跟前,家丁犹在说:“回去拿怕是来不及了……”
夏侯惇一声爆喝,飞雀镂纹枪对准马超当胸戳来。马超迫不得已,正要用手去抓,当的一声,斜刺里探出一杆红缨亮银枪,将飞雀镂纹枪挑开。夏侯惇只看见一团红缨在眼前虚晃突闪,枪花同时罩住头、肩、胸、腹,摸不清要刺哪里,大骇中侧身闪避,半身都伏至马侧方才险险躲过,拨马擦过。
无论是谁都想不到如此一个穿得规规矩矩的美貌少女会抽枪出来扎人,那把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抽出来的。夏侯惇正担心对方乘胜追击的时候,却听见银铃儿一般的声音笑得喘不过气:“我有带枪,我有带嗒……”她恨比铜锣抢了她的三哥,本想抽冷子扎比铜锣一枪,所以偷偷带了枪,谁知道正好派上用场。比铜锣在地上样子很惨,她当然幸灾乐祸,开心之极。
旁人自然不知道马云鹭在笑什么,为何会如此开心,夏侯惇一干人等只觉得这兄妹二人古怪之极,心里先有些毛了。比铜锣躺在地上嗤了一声,只有她知道,马云鹭是没事都想来找茬打架的。
夏侯惇拨马望去,随兄妹二人前来的凉州府兵都丢下所抬的礼物,抄出腰刀、盾牌来排成一排,动作甚为迅速。那打头的年轻公子面白如少女,却将衣襟往腰带里一塞,伸手就抄出抬东西的扁担。
那扁担准确地说是根木头杠子,又粗又长。马超单手拿住了,就像是握根普通的擀面杖一般,策马朝着人堆里旋风般冲去。对方有几十人,他都跟没看见一般,冲过去一记横扫千军,被击中的人枪杆折断,胸腹间一声巨响,整个人从马背上横飞出去,接连将后面数人撞得人仰马翻,不知道多少根骨头一起折断,眼见活不成了。
夏侯惇大吃一惊,他那班弟兄被人沙包一般殴打,不要说还手,就连转身逃跑都来不及便被打得不成人形。棍影中挟有泰山之势,只要稍微被棍风带上就如断线的纸鸢般飞出去。闷哼与骨骼断裂之声不绝于耳,马超侵袭如旋风,一片东倒西歪之余尚有尸体从天空栽落。
看守比铜锣的人见他来势凶猛,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弃了比铜锣提枪来作拼死一搏。有的人慌乱中去摸大黄弩,还未来得及抬起,马超已经到了跟前,棍风到处人仰马翻,探身将插着比铜锣袖子的长枪拔走。有了大枪在手,马超哈哈大笑,一枪将临近的人挑飞,横抡出去,尸体倒地,血光迸射。
比铜锣脱出一只手来,很快翻身坐起,抓起地上的日月乾坤刀奋力一抛,一道光轮脱手而出,刀光回旋处,数个人头一起从颈上飞出,手持大黄弩的无头尸体倒地。比铜锣抢过一根马缰,探手接回日月乾坤刀,恨透了这些人,上马逐一追杀。那些人惊骇中纷纷逃走,比铜锣一个也不放过,刀光滚至便尸首分离,横劈竖砍,恨不能将对手斩成数截。
夏侯惇策马去追马超,那女孩却横马挡住去路,抱着那杆红缨亮银枪,不紧不慢地说:“独眼贼,瞧你都残废了,不在家里积德行善,却跑来我凉州地面来欺负妇孺,可是嫌命长么?”
夏侯惇大怒:“丫头,我乃建武将军夏侯惇!奉丞相之命来讨逆贼,你兄妹杀我部将,还不快快下马受缚,以免累及宗室!”
“逆贼?不就是曹阿瞒啦?”那女孩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嗓门一粗,将枪举起往他枪尖一磕,“呔,逆贼休得狂妄,凉州马云鹭在此!看枪!”说话间枪头点出万点红缨,上挑下扎,将夏侯惇逼得连连闪避。一个女孩竟可以有这般武艺!夏侯惇行军打仗多年,猛将见得多了,女的却没见过,今天一下子遇到俩,都很凶悍。马云鹭的一杆枪变化多端,速度极快。夏侯惇回她一枪,她便至少刺三枪回来。夏侯惇只觉得眼前红缨闪烁,不离要害,若手下留情,恐怕便要丧命。
他一声大喝,飞雀镂纹枪掀起漫天雀影,将马云鹭逼退。马云鹭咦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间手忙脚乱。
“小姑娘,你别怪我!”夏侯惇独眼中爆起凶光,胯下的马也抖擞精神,突然便有猛烈的杀气涌出,人与马的气势都不一样了。那匹马一声嘶鸣,对着马云鹭的坐骑冲去。
马云鹭的马突然便惊了,不听话地乱跑乱跳,险些将马云鹭抛下去。马云鹭一手要扯缰绳,枪法便使不开了,只得带马跑开。身后传来雷鸣般的蹄音,马云鹭一回头,只见黑塔般的身影遮住日头,已经到了身后,一杆大枪带着滔天气焰砸下来,不由得一声惊叫。
便在危机之时,一杆飞枪呼啸而来,差点儿刺中。夏侯惇用枪一挑,将飞枪打偏。这一掷力量极大,夏侯惇感觉手中沉重,不由得微微一皱眉。只见一人一马狂龙般奔来,手中大枪隐有万钧之力,分心便刺。夏侯惇挥枪一挡,错马的瞬间,双方都用枪杆猛撞。夏侯惇不如对方马快,被撞得猛晃,险些便倒下去。
那人也不轻松,立刻拨马回来,口中大骂着:“独眼贼,欺负吾妹!”他那匹乌骓马前蹄抬起猛跃,人借马势,抡枪便砸下来。
夏侯惇还未遇到过如此凶猛的对手,奋力抬枪抗拒。一声巨响,夏侯惇双臂发麻,险些便要支撑不住。若是寻常马匹,被如此大力压下,早已马失前蹄,连同背上主人任人践踏。但是他所骑的乃是逐日天驹,稳稳地站住了,纹丝不动。对方那匹乌骓马也甚是不凡,面对天马仍不惧怕,竟有一争长短之意。
马超压他不倒,顿时知道对方乃是平生仅见的狠角色,无法轻取,于是展开枪法,尽施平生武艺,欲挑对方于马下。两人马打盘旋中尽情厮杀,都是大开大合,硬碰硬地较量,只杀得浑然忘我。
武将较力,都是人借马势,对胯下的马压力极大。马又要驮人,又要承受对方攻击时所带来的冲击,体力消耗极为惊人,寻常马匹支撑不了几时便会虚脱,那时便得换马再战。
夏侯惇同样一声大喝,奋力劈落。马超横枪去挡,谁知缠斗多时,马力不支。那匹乌骓马纵然神俊,终是不敌逐日天驹,在巨大的冲击下前蹄跪倒。马超凭双腿站在地上,仍顶着对方的枪。夏侯惇一声冷笑,挥枪再砸,咔嚓一声,枪杆断了。马超滚地猛退,肩膀被飞雀镂纹枪的短钩划到,领子撕掉半截,脖子留下一道血痕,踉跄中险些摔倒。
马云鹭立刻挺枪挡在他身前,截断夏侯惇的追杀,兄妹情深,配合极为默契。比铜锣捡起一杆枪来丢给马超,恨声道:“小心,他骑的是天马!”
“天马?”马超和马云鹭都变了脸色。夏侯惇只道他们怕了,正要得意,谁知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各持兵刃分散开来,呈品字将夏侯惇围在中间。
马超道:“把马留下,我饶你性命!”
马云鹭道:“我喜欢那杆枪!”
比铜锣一挥日月乾坤刀,冷冷道:“杀了他!我要他的命!”
夏侯惇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大枪横抡,一道罡风扫过,地面飞沙走石。夏侯惇独目中凶光大作,喉咙发出难听的声响:“不知死活!为了丞相的天下大业,就让我来送尔等上西天。”说罢用力一抽马臀,逐日天驹奋力跃起,引颈狂嘶,对着中间的马超猛撞过去。夏侯惇舞动手中的飞雀镂纹枪,空气中起了尖啸之音,渐渐如同雀鸣。万只雀影层层叠叠,冲出枪影。夏侯惇一声低吼,杀气便如怒涛狂涌,锐不可当。枪势遮天蔽日,充斥于天地间。
三人都是大骇,飞速散开来,不敢靠近。
夏侯惇浑身罩着一层黑气,低声吟道:“鲲鹏展翅九万里!”
一枪戳向马超。马超只看见雀影惊飞处,一头金翅大鹏破空扑来,用枪一挡,狂澜中咔嚓一声,枪杆断成两截,人也飞出去扑倒在地。马云鹭和比铜锣同时从侧面攻去,马云鹭挺枪刺夏侯惇软肋,比铜锣日月乾坤刀出手,回旋斩向夏侯惇肩头。
夏侯惇冷笑道:“燕雀焉知鸿鹄志!”
一杆枪瞬间化作千条万条,护住周身。马云鹭连挑三枪都被挡开,就像是刺中铁壁一般。
比铜锣的日月乾坤刀在空中回旋,画出一个刁钻的角度,突然散成一串刀环,撒向夏侯惇上中下三路。骑马作战最惧怕的便是攻击从上方来,这一击孤注一掷,不管得手与否,刀都飞不回来了。
比铜锣定睛看着,眼睛一瞬都不敢眨。这一招她练过无数遍,是她的保命绝技,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用。那些刀环锋利之极,是用祁连山冰川里的星河铁铸成,刀锋薄如蝉翼,切金断玉。看上去貌似轻盈,分量其实极重。这一击灌注她全身的气力,便是盾牌也挡不住。
只听见叮当几声轻响,日月乾坤刀四散的光轮突然串到一起,重新合拢成一枚,挂在飞雀镂纹枪的倒钩上。夏侯惇一瞬也不停手,抡枪砸向马云鹭。枪头上挂的日月乾坤刀斩在马云鹭的枪杆上,就如同切豆腐一般将枪杆截成两段。马云鹭躲避不及,肩头被刀刃划到,哎呀一声向后跌倒。
马超见到妹妹受伤,眼珠子都红了,一声大叫,将手里的半截断枪当作暗器,对着夏侯惇猛掷。他兄妹二人连带比铜锣的性命都在顷刻之间,别无选择,一声大吼,张开双臂,向着夏侯惇猛扑过去。夏侯惇岂能不知他要将自己从马背掀倒,冷笑中拨开暗器,飞雀镂纹枪以雷霆万钧之势扎向马超心口。枪头的倒钩发出奇异的破风声,一只金翅大鹏鸟的影子从枪头飞起,翅膀遮天蔽日,朝着马超直扑过去。
马超早已豁了出去,喉咙中爆出一声虎啸,双掌在瞬间牢牢攥住枪杆。金翅大鹏便如同被扼住喉咙般消失,飞雀镂纹枪的刃尖就顶在马超心口,却丝毫也不能插入。马超虎目圆瞪,奋力扯住枪杆,要将夏侯惇掀下马来。夏侯惇凭借马力与他周旋,试图居高将他压倒。
马云鹭哭道:“大哥!”她咬牙想要站起来,但是肩头鲜血淋漓,右臂已经难以抬起,想要抓枪,手指却不能合拢,枪杆在地上滚来滚去。
“还不躲开!”刻薄的声音传来,比铜锣从她手下捡起断枪,向夏侯惇背后猛冲过去。
逐日天马突然回头,扬起后蹄作势欲踢。夏侯惇脸上青筋爆起,用胳膊夹紧枪杆,腾出左手,闪电般抓起大黄弩对着后面一箭。比铜锣一声闷哼,那支箭整个钉进她小腹里,她晃晃悠悠,没有被箭的力量带倒,仍向前走了几步,奋力将断枪插向逐日天驹的马臀。逐日发出凄厉的嘶鸣,一声巨响,比铜锣的躯体在马蹄下飞起来,滚到地上,一动不动。
马超双目充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夏侯惇连同胯下的天驹都被推得摇摇晃晃。夏侯惇慌忙丢掉大黄弩,双手持枪,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胯下天马奋力向前顶,仍不能将马超压倒。咔嚓一声,夏侯惇右脚一空,竟是力量太大,将马镫的皮带踏断了!
马超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全力发难。夏侯惇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只觉得腰眼剧痛,两眼都冒出金星来。马蹄数次向前抬起,竟不能落下,反被推得后退。枪身咯咯作响,竟缓缓弯曲,成了弓形。
南边突然传来一阵大乱,地面颤动,杀声滚滚。夏侯惇咬牙望去,一支羌人骑兵队从背后黑压压一片冲来,足有五千之众,一面疾驰,一面放箭。材官队无人指挥,反应便慢了,来不及掉转盾墙,惊慌中转身,胡乱放弩,却被更加密集的箭雨所覆盖。转瞬间几员羌人大将已经带头冲入弩兵阵地,一阵乱砍。其中有凉州府的旗号“马”,有先零羌的旗号“姜”,盔明甲亮,冲杀有序,正是凉州有名的游骑兵。
夏侯惇知道大势已去,胯下的逐日天马便在此时昂首惊嘶,望着祁连山上升起的一团火色的红霞。夏侯惇知道,这胯下宝马的躁动,只会因为一件事,那就是另一匹天马就在附近。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与马超较劲,独眼却望向天边的云霞。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团霞光像河水在流动。仔细看时,一团火光从那霞光里面飞过来,便像是一轮太阳分成了两个,而其中一个正插向他的心口。
夏侯惇一声大叫,丢下手里的枪向马下栽倒。一支利箭便在瞬间擦着夏侯惇的脸钉进地里,尾羽熊熊燃烧。眼罩的带子断了,从夏侯惇脸上滑落,露出血肉翻红的一个窟窿,看上去甚为可怖。马超想不到夏侯惇会撒手,一跤坐在地上,浑身僵硬,站不起来。
一匹火一样骏马跃出山冈,人立而起,炫耀着自己的长鬃。而马背上的骑手高举着手中的弓箭,便是要告诉他,那一箭并非偶然。
是马兰,是那个让他在意的家伙!如此可怖的一箭,从目光的极远处射来,不,是甚至比地平线还要远的地方,人的视力都远远不能达到。这样的一箭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烈阳天马已被驯服!
一只铜铃大的竖眼在马兰的额头上睁开,数里外的景物就好像在眼前一般。烧何大寨的惨状令马兰睚眦欲裂,又是这些畜生!他再也不怕,再也不逃。他拈起一支箭,将弓拉满,对准了夏侯惇的那只独眼。
夏侯惇感到一丝寒意。从遥远的山冈上升起的箭头的反光,就那样笔直地刺入他的眼中。他突然感到怕了。
夏侯惇扑上马背,打马便逃。胯下的逐日天马犹在朝着烈阳天马嘶鸣,一支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飞来,擦着马颈飞过,钉在烧何大寨的寨墙上,迸起一团轰天烈焰。逐日天驹总算知道大难临头,驮着主人惊雷般奔出烧何大寨,朝着东边去了,真是来也惊雷,去也惊雷。
马超想用枪丢他,但是手里的一杆飞雀镂纹枪已经变成弧形。脱力之际,头晕眼花,枪没丢出去,反倒险些栽倒。马云鹭用一只左臂抱着比铜锣的头,在一边大哭。比铜锣伤势甚重,小腹中箭,胸肋都有骨折,手臂也断了一只,不停呕血,眼瞅着是活不了了。
马岱和先零羌大将姬纲带人慌慌张张杀进来,见到这副惨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烧何大寨住有千户羌人,活着的寥寥无几。一匹红云般的马冲过来,马兰手持弓箭从马背上跃下。额头的鼓胀感消失了,那天眼又重新隐没在额下,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但是多么希望那些都是幻觉,希望看到的这些都不是真的。马兰望着满目疮痍,发出一声长号。
火镜先生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这就好像他的天性一样,他不这样就不行。
这一次他也一样,凑巧不是一个人来。除了蒙着黑纱的神秘女子薛悯琴之外,他还带回一个老朋友,凑巧是位大夫,名叫华佗。
从屋里走出来,三个人都显得十分疲倦。要想留住比铜锣的性命,便像是从阎王手里抢人。火镜先生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外面套了一个白布围裙,溅满血迹,看上去非常疲倦,以至于说话也显得吃力了。但其实他只是打了一些下手,真正救了比铜锣性命的是那位华大夫,一位精神矍铄的汉人长者,如今也累得够呛,被薛悯琴搀扶着,自己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
“如果没有华大夫的麻沸散,这次就麻烦了。这种伤,大都是因为疼痛而死,并非无法医治。”火镜先生说话带着一股不知道哪里的口音,多半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刚回来。
华大夫歇了一小会儿,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分别交给薛悯琴和火镜先生,微笑道:“我这偏方,现在抄给你们了。如今兵荒马乱,也好多救一些性命。”如此珍贵的配方,这先生竟是丝毫也不藏私,当真令人敬佩。
马兰等人都热锅蚂蚁一般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急着问道:“先生,怎样?”“比铜锣姑娘性命已经保住了。”华佗摇了摇头,“但是那一箭伤及子房,以后不能生育了,恐会昏迷数日,下地行走,也得百日之后。要恢复往日的强健还有许多麻烦,我回头将那些要事一一写下来给你,定要好生照料才行。”
“是,谢谢先生。”马兰从来没跟人这么客气过。
马超也急道:“先生,我妹妹状况如何?”
“呵呵。”提起马云鹭,华佗脸上竟也有了笑容,“令妹乃是巾帼,体质比寻常女子强健许多,伤势也不似看上去那么严重。静养一下,就可以活动自如了。”
“那太好了。”马家众人都放下心来,唏嘘不已。
马腾拉住华佗的双手,感叹道:“这次如果不是先生来得巧,就得准备办丧事了。”既然妹妹没事,马超也趁机拉住薛悯琴的手:“这次也多亏薛姑娘费心照顾舍妹。不如在我家盘桓几日,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等舍妹与弟妹伤势稳定再走。”
“理当如此。”薛悯琴颔首一笑,从薄纱内传来阵阵香气,马超神魂颠倒,忘了松手,还是薛悯琴自己把手抽回来。
马兰却拉住华佗大夫的手,声音恳切:“老先生,快帮我看看眼睛,我的眼睛出毛病啦!”
华佗大笑:“今日感情是拉手会么?人人都要来拉老夫这双老手。”
马兰慌忙道:“先生这双乃是神手,能拉一拉便是福气。先生快帮我看一看吧!”华佗用手扒住他的眼皮看了看,诧异道:“没毛病啊!什么症状?”
“这会儿没有,但是刚才那会儿有!目光可以穿山越岭,时有幻觉!”
马腾与火镜、华佗两位先生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对马兰道:“屋里说。 薛姑娘也请一起来。”
马腾找了一间后院的书房,吩咐马铁在外面看着,不许人靠近。火镜、华佗连同薛悯琴,看上去都很严肃。马兰心中打鼓,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马腾详细问他所发生的事情,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说到祁连山的经历,烈阳天马驮他去看山头的石堆,火镜先生惊道:“可是三只眼睛呈品字形,眼中各有图腾?”
“是。”马兰回答,“那之后眼力便锐利了许多……”
“可是能透山视物,洞悉百里之外?”
“您又怎么知道?”马兰惊奇中摇摇头,“不过没有那么夸张吧。我只不过偶尔有些幻觉,看得更加远些而已。”
“那可不只是远了一点儿!”火镜先生神情激动,“传说烈阳天驹原本是火部兵马大元帅、华光天王之坐骑,那三只眼乃是分别代表火之精、火之魄、火之阳。想不到天下真有这等离奇之事,想不到,想不到……”
“但是我独自一人就没有了。”马兰想了想,“与烈阳在一起才会有。”说着想起烧何寨的倒霉事,慌忙叮嘱道,“姨丈,可别有人去拴马!”
“我早吩咐过,天马放在后花园里,除了马休、马铁去送草料,不许别人进。”马腾颔首,“真是天佑我大汉,天助我凉州!”
薛悯琴轻声道:“天马会给它的主人带来一些神力。那盲夏侯原本也不是这么可怕,想必是逐日天驹增添了他的力量。良马择主,天马更是承载着江山气数。得到天马,更能得到举世无双的将才。哪个君主不想要天下无敌的将领,为自己扫平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都想得到天马。”
马兰道:“盲夏侯对烧何寨大开杀戒,听抓来的人说,是因为阿锣把他的枪悬在旗杆上。现在我们二次抢了他的枪,只怕他还会来报复。”
“我也正担心此事。”马腾沉吟片刻,望着马兰,竟是有些心疼,“我这侄儿生性豁达,又肩负着继承先零族长之位的重任,原本不该让你介入这乱世中来。可惜啊。”他叹了口气,“天下兴亡,躲是躲不开的。就算是一匹马儿,也逃不出这乱世,何况是人。兰儿啊,唉。你既然得到了天马,就不得不担起那生逢乱世的责任,如今已经由不得你逍遥了。”
马兰知道姨夫一定有要事让他去做,不敢接口,只是恭敬地听。
马腾顿了顿,凛然说道:“如今天马惊现,人人将目标瞄准凉州。曹操和袁绍势大,便是因为拥有天马之故。曹操帐下夏侯惇,袁绍帐下颜良、文丑,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再骑上天马,别人如何能敌!曹操乃一逆贼,袁绍乃一匹夫,都非忠君爱国之士。兰儿你立刻准备一下,带着天马悄悄离开凉州,去天下各地寻找其他的天马。找到一匹,便悄悄送回来,壮我凉州军势。你走后凉州既无天马,他们便又会将矛头指向彼此。最好袁曹互相发难,我们便有机会。兰儿,姨丈求你,汉室江山,连同凉州的安危,就拜托了。”
马兰点头道:“姨丈所托,我去做就是了。伤我妻室,杀我同胞,我定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只是母亲那里……”马腾道:“我自然会好好说与她,让她放行。你可以准备几日,等到比铜姑娘醒了再走。”
马兰却摇头道:“那还是趁早溜走吧。”万一母亲姜凤不干,比铜锣醒来,也需要人陪伴照顾,这还走得了么?马兰天生性情豪放,不会应付那些婆婆妈妈的事。
马兰做好决定,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为难道:“只是,侄儿我该去哪里找啊?听说中原很大,总得给侄儿一个方向吧。”
“不如去陈留吧。”薛悯琴突然说话,柔声道,“去陈留找一把琴,叫做焦尾琴。”她声音清亮柔美,随便说句话,落在耳中都是很大的享受。
马兰大奇:“焦尾琴?要我先赔你的琴么?”
“是,你还欠我一把古琴呢,寻常的琴我可不要。”薛悯琴掩口而笑,继而见马兰脸上露出信以为真之色,只得干咳了两声,郑重道,“不是的,我又不小气。找一把琴,便是寻一个人。”
“寻人?”薛悯琴点头道:“正是。蔡伯父之死天地感伤,天马与蔡家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可从蔡家开始。伯父有一小女,名唤蔡琰,小字文姬。焦尾琴在她手里。听说建安天马降世之日,焦尾琴不弹自鸣,整夜无风,却发出雨打琴弦之声,足见其中关联。”
马腾叮嘱道:“若蔡尚书家眷生活艰难,定要接到凉州来,好生资助照料。”“她家还好。”薛悯琴笑道,“不过事情难办,正是因为她家还好。表妹有家姻亲,是河东名士卫家的公子卫仲道,不过还没有过门。河东卫家是天下首富,卫公子是青年才俊,薛伯父的高徒。为了蔡表妹,卫家可是什么血都愿意吐的。我就没这么好命了。”
几个人都望了她一眼,心道,只怕愿意为你吐血的人还是很多的。马超早已接下话来:“为了姐姐,我马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又不漂亮。”薛悯琴笑着,将斗笠随手摘了下来,“没有外人,当着几位长辈,我总这样太失礼了。”几个人睁大了眼睛,只见黑纱一撤,薛悯琴的素颜袒露于世间。所有的人都齐声“咦”了一下,只因为薛悯琴的下半张脸虽美,上半张脸却平凡得很,最不幸的是,右边脸上有一小块朱红色的胎记。风姿绰约,不算难看,但是要说美人便算不上了。
马超如同掉进江心刚爬出来一般,失魂落魄,心想,怪不得她总戴着面纱,原来是脸上有块胎记。马兰却是因为惊奇,只因为那晚偶然见到,薛悯琴的脸不是这样的!不要说脸上铁定没有这块胎记,便是轮廓、眼鼻大小,也全然不同。几位长辈先生脸上稍有异色,却也不太惊讶,只是暗道可惜。
马兰觉得不问为好。薛悯琴本来便神秘得紧,会易容一点儿也不稀奇。如果薛悯琴故意隐瞒相貌,那一定有她的理由。她喜欢让人觉得她不漂亮,又或者她真的不漂亮,或许那天晚上只是电光中一个幻觉?但马兰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疑惑中,却瞧见薛悯琴在望着她,对他悄悄眨了下眼。
马兰便不再多想,只是迟疑问道:“那表妹……长什么模样?”
火镜先生和华佗都欲言又止,想要纠正他,是薛悯琴的表妹,不是他表妹,但是看薛悯琴都不在意,也就把话吞回去。
薛悯琴却笑道:“给你看过了啊?”马兰又咦了一声:“什么时候?我可没去过陈留。你不说,我还以为蔡琰死了几百年,怎么会见过。”
周围的人都是大笑。
“我蔡表妹可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女。”薛悯琴抿口笑道,“十岁就会听音辨弦,十二岁就得到蔡伯父书法真传。今年方十六岁,蔡伯父死卮,想看正宗的熹平手书,那就只有去求蔡表妹了。她的一张习字的废帖,也可以在长安卖得十两黄金的。”
马兰大惊:“如此把她掳来,关在屋里写字,岂不是就发了大财?”
这一张帖子十两金,一天写个千八百张,这怎么了得?先零羌统共才多点儿家当?写不得几日,河西想要什么都可以买下了。
马超也从颓废中迅速振奋,就像是豆芽从地里长出来一般精神大振:“十六岁!那绣像上的那蔡琰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那么漂亮啦!这么说现在岂不正是豆蔻年华?等等,我去小妹屋里拿绣像。”说着已经冲出门去。
马腾轻咳,与各位先生坐在一起,都觉得有些丢人。马超一阵风儿一般带着绣像返回,心花怒放中展开来:“便是这幅,当真是倾国倾城之貌,真的如此漂亮么?”
薛悯琴在众人讶然中笑笑:“这是蔡表妹十二岁时,我去她家见过一次之后绣的。自诩绣得还是很像。有本事你们就去把她掳来,她可是立刻就要嫁人了,要抢亲便趁早。嫁了人,想抛头露面便是不能了。蔡卫两家怕招来祸患,都对焦尾琴一事保密甚严,便是我也不肯如实相告。故而一直未有进展。”
马超叫道:“蔡表妹这婚就算是结不成了!我抢定了!”
马兰点点头:“那是得赶紧。找到她之后呢?”
薛悯琴道:“相传蔡伯父书琴双绝,都是仙人所授。那把琴如今也只有蔡表妹能弹,所以若是只有琴,就算抢来也不管用。最好能将她带来,或许可以知道焦尾琴与天马之间的关系,借此找到所有的天马。”
马兰撇撇嘴:“那就连琴带人一起带走就是了,表妹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对对对,这年头文弱书生怎么靠得住呢,兵荒马乱,岂不是耽误蔡表妹终身!”马超挺身而起,义正词严,“我们去将表妹抢来,照顾她一生一世!”
华佗张大了嘴,不知道这些人是在说些玩笑,还是当真便要去抢。瞧着马腾和火镜面色凝重,马超更是兴致勃勃,竟不像是说笑。
马兰望着绣像皱眉道:“女孩变得快,十二岁跟十六岁怎么会一样,见到了也很可能认不出的。”“那你就得多看几眼,记在心里了。”薛悯琴笑吟吟道,“只怕多看几眼,便只想去,不想回来了呢。”
华佗叫道:“你们当真要去抢亲?”
马超道:“花花姑娘摆眼前,你抢不?”
马腾道:“招待华佗先生多住几日!等到小女与侄媳伤势稳定再走。”言下乃是为了汉室江山,强留屈尊几日之意。
或许就是不想离开,草原上才会下起雨,淅淅沥沥。
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漫步,马兰禁不住想起马云鹭念过的诗。草原是青色的,草原上的雨可不是。天下的雨都一样,打在脸上,都是透明的。莫非女孩子都喜欢自己骗自己么?就连小妹云鹭都这么喜欢这种情怀。
一群野马跑过原野,马兰来到了几兄妹初次见到烈阳的大树下,轻轻跳下马,轻轻抚摸着马颈的鬃毛。
“我平生第一次要离开凉州,你也是吧?听说关内没有草原,但是有水稻可以吃。”马轻嘶,摩擦他的面庞。
远处一个人影骑着马,疾驰而来。从马蹄声便可以知道,是马超来了。马超手持着一杆大枪,通体雪银,神色甚为兴奋。
他跃下马,飞龙一般舞了几个枪花:“老三,看我这把银鳞枪!”
马兰看不出什么,只知道他用起来挺顺手,于是笑道:“不错。”马超力量极大,这把枪挥舞中枪杆不颤不抖,便已经很难得了,马兰不由得啧啧称奇。马超哈哈大笑:“火镜先生送我的,说是名匠用镔铁打造。我有了这把宝枪,再去抢一匹天马!看看谁还是我的对手!”
马兰笑道:“有了宝马宝枪,再去江南抢些美女就顺手得很了。”
“此言极是!”马超立刻被套出了真实的想法,洋洋得意中说,“听说中原之地,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次去了,一定要抢几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回来。他们来凉州杀害我们的妇孺,我们就进中原抢回来,抢光他们的好马,好女人!统统抢来凉州。”
两个人高谈阔论,兴之所至,便向着东方策马疾驰,悉数天下美人。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如何去抢才女蔡表妹。
“其实诗词歌赋,为兄也会一些的。”马超放声高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笔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马兰跟着一起唱,也不知道马超所唱的歌词,究竟有没有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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